留得残荷听雨声

曾经和一个老朋友说起古诗词,有过一段对话。
  我有些开玩笑地说:“钟嵘曾写过《诗品》,把诗人分为上、中、下三等。在我看来也有三等,但不是按诗人分,而是按诗词本身分。”老朋友很感兴趣地问我怎么分,当时其实没怎么考虑,只是话赶话,到了那里也就只好按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有上品诗,有中品诗,也有下品诗。当然这三品还可以再分为好几个等次。”
  老朋友听得有些高兴,他插话道:“像钟嵘的上中下里面再分上中下?”
  “差不多吧。”
  “怎么一个标准?”
  “我给你上中下各举一个例子,你看看我这个标准是不是合理?”
  “那你说吧。”
  “举个写春天的例子吧。上品,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中品苏东坡的‘春江水暖鸭先知’;下品里最下一等的,朱熹的‘万紫千红总是春’。”
  老朋友大笑,“万紫千红总是春,这可是很流行的一句,好多书法家都喜欢写,你居然把它列为下品,还是最下一等?”
  “本来应该把它列为不入品的二混子诗,怕好多人看了不舒服。”我笑着说。
  “那你说说理由。”
  我说道:“先说‘春风又绿江南岸’,只要你有眼睛,你一眼看过去,刚开始可能是淡淡的绿意,但几天后你就明显地感受到了天地之间的绿,只要你知道春天是怎么一回事,那么你马上就明白,是春天来了。这就是完全用形象在说话,所以在文学作品中是上品。再来看‘春江水暖鸭先知’,春天来了,江水暖了,所以江里的鸭子多了。鸭子多有两个原因,一是鸭子感觉到水不再那么冷,愿意在水里多呆;二是原来不下水的鸭子,也开始下水了。这句诗也是在讲春天来了,但你要明白他说的道理,需要一番转换,所以这句诗只能算中品。最后看‘万紫千红总是春’,首先,万紫千红不只是春天有,夏天、秋天都有可能,所以它等于是没抓住春天的特征;其次呢,都万紫千红了,才知道是春天,你觉得这人是不是二傻子?”
  我的这番话说完,老朋友笑了起来,“它是表达一种哲理。”
  “什么哲理啊!百花齐放就是春天?这种哲理就如同‘你大舅、你二舅都是你舅。’你说这句话表达的意思算不算是哲理?所以我说那种诗就如同这种话,完全属于二傻子范畴。不过,那种诗借助于明清话本,影响很广。也因此把诗彻底庸俗化了,就如同现在的人们彻底把‘小姐’这个词庸俗化一样。人类似乎有一种天性,总喜欢把高大上的东西给庸俗化。”
  其实把古诗词按它自身来分高下,应该是诗词选本的标准。只不过他们选中后一般不再将其分高下。比如《唐诗三百首》,编在里面的一定是选家认为的好诗,至少是那种类型里有代表性的诗,而不是写诗的人本身名气是否大。比如他选中李商隐的诗是第二多的,这说明他很看重李商隐,但他选中的多为李商隐的七律,并且多数是带有典故的。这种诗对我们现在的人来说是比较难懂,而在选者的时代却是典雅,并且也符合当时关于李商隐的一个传说。据说李商隐写诗时,总会把一大堆工具书,类似于现在的成语词典什么的,摊开来放在旁边,以便从里面找到需要的典故。看到这个传说,我觉得可笑。因为在李商隐诗中有许多很浅白的诗,也非常好。比如“独夜三更月,空庭一树花”(《寒食行次冷泉驿》)、“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春宵自遣》)、“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夜冷》)、“浪迹江湖白发新,浮云一片是吾身”(《赠郑谠处士》)、“东来西去人情薄,不为清阴减路尘”(《关门柳》)、“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端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月》)等等,当然,还有好多整首诗都很简单的,比如《乐游原》、《夜雨寄北》之类的,这里我就来点评一下,看看李商隐还有哪些诗本身很简单,但却实在值得我们好好欣赏。
  一乐游原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乐游原,又名乐游苑,《汉书·宣帝纪》载,“神爵三年,起乐游苑”。大概是“苑”与“原”谐音,“乐游苑”也被传为“乐游原”。在长安城南,是唐代长安城内最高的地方。
  日常中我们常说“今天心情不好,想开车去转转”之类的话,人在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在很烦躁时,换个地方,换个自己比较喜欢的地方,让自己从不快中脱离出来。这种心情很普遍,李商隐当然也不例外,他把这种心情写成了“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说书人说“花无百日红”,一般人说“良辰难再”,美好的东西总是那么容易消逝。李商隐把这种情感说成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在我们普通人看来,这两种感情应该是不搭界的,可诗人让他们搭界了。他搭界的方式也很简单,“向”,表示快要到,“向晚”,快要到晚上了。心情不好,就赶车到了古原。在高处看夕阳,心情高兴了,“无限好”,可太阳却在慢慢地落入西山。
  由于这首诗说出了一种普遍的人生感受,而这个世上好多感受是相同的,所以这首诗被有些人看成是感叹唐王朝的衰败,也有人理解成在叹息人生的暮年,都说得振振有词,其实在我看来,都没必要。读前人的作品,要是目的是为了弄清楚前人要表达什么,那就把阅读变成了做学问。好的艺术品,你看到觉得愉悦,它的目的其实就已经达到了。你能够通过阅读它,联想起自己的一段生活经历,感受到作者要表达的情感,那就是作者的幸运,你的水平了。当然,好多做学问的人,通过他们对这些作品的解读,也能丰富我们的知识。譬如关于这首诗中的用语,周汝昌的解读就具有这样的性质。他在《唐诗鉴赏辞典》里说:“玉谿此诗却久被前人误解,他们把‘只是’解成了后世的‘只不过’、‘但是’之义,以为玉谿是感伤哀叹,好景无多,是一种‘没落消极的心境的反映’云云。殊不知,古代‘只是’,原无此义,它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谿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有将这个‘只是当时’解为‘即使是在当时’的,此乃成为假设语词了,而‘只是’是从无此义的,恐难相混。”按他的说法,夕阳之所以那么好,仅仅由于快到黄昏了。也就是李商隐觉得橙子好吃,然后给你解释橙子为什么好吃。是不是这就是李商隐要表达的意思呢?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好时光总是那么快就过去了。
  二天涯
  春日在天涯,天涯日又斜。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是春天,在异乡。“天涯”,很喜欢的一个词“咫尺天涯”,坐在身边却好像人在天涯,是现代人的感情。不是自己生长、不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就是“天涯”。天涯可以欣赏,但不能生活。欣赏是旅游,是为了消遣而看看。作者这里当然不是旅游,而是生活,并且他还不得不在不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生活。又是黄昏,“日又斜”。这里在和你拉家常,这两句一般人都能说出来,所以不足为奇。让这首诗成为诗的是后面一联:“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莺”,黄莺或者别的什么鸟;“啼”一般都解释成是“双关”,在“莺”是“啼叫”,和后面联系起来就是“啼哭”,要是莺叫声也有泪水的话;“为湿最高花”,会把开在最高处的花打湿。这没啥歧义,就算“为”有些期盼的意思,理解成“替我”,也行。但偏偏这后面一句解释很多,其中有一个说法,说是“最高花”是最后开的花,说这是诗人在为春天的失去而伤感什么的。情感可能是对的,可看看春天,最高处的花往往是开得最早的花,也可以理解成整个花期一直在开的花。因为前面开的花败了,后面起来的也会超过它而开,也会依次成为“最高花”。那么这句的意思应该就是整个春天都在因想家而流泪。意思就这么简单,但时断时续的鸟叫声,每天都新出来的花,诗人都能很敏锐地觉察到,这该是多么孤寂的人才有的生活啊!
  清代屈复在《玉溪生诗意》中点评这首诗说:“不必有所指,不必无所指,言外只觉有一种深情。”是的,寂寞过,你才能读懂寂寞。
  三花下醉
  寻芳不觉醉流霞,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
  “流霞”,第一感当然是天空中时时变化的彩霞,或者多姿多彩的花,毕竟前面是在“寻芳”。但王充在他《论衡》的《道虚》篇里讲了一个故事,说一个人喜欢道术就去学神仙,离家三年后回来,对人说,神仙在他饿了时,常给他喝一杯流霞。喝上一杯,好几天都不饿。李商隐在这里是不是也用“流霞”来代酒?诗人总是敏感的,李商隐当然也不例外,他诗中经常出现的是西下的太阳,“日已斜”。喜欢喝酒,但一喝就醉,醉后管它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什么客人,我都要睡了,“我醉欲眠君且去”。结果呢?结果是醒来已经是深夜。按我等俗人的方式,那就回到床上继续睡。李商隐是诗人,所以才有不同寻常的举动:举着蜡烛接着欣赏已经有些惨败的花。“更持红烛赏残花”,应该是借用了白居易《惜牡丹花》中的“夜惜衰红把火看”,但这个借用,不能说化腐朽为神奇,也可以说让原有的境界一下子清晰了起来。白居易当然也是大诗人,可这种地方,表达这么细腻的情感,就不是他能力能达到的了。苏东坡也应该很喜欢这一句,他套用道:“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尽管他是苏轼,在这里他也很完整地表演了一次“画虎不成反类犬”。
  四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看过一个日本人写的关于这首诗的文章,在日本“北方”是内室、妻子的代称,但他说中国人应该没这种说法。要是现在,应该没有,但唐朝是不是有这种说法,却很难说。反正我们现在一般都解释说“寄北”是寄给北方的朋友或者家人。
  这首诗本身是不用解释的。没有任何典故,甚至都没有书面语,都是即便我们现在也仍旧能懂的话。好,但我们自己却写不出。这就是李商隐。但这首诗实在太好了,不解释一下,又不甘心。很平淡的开始,在回答一个问候一般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却不是自己能做主回答的,“未有期”,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至于现在,是晚上,正在下雨,雨不大,但一直在下,甚至都能听到池塘里的水一点点涨了起来。“涨”是一个过程,能感受到一件事的过程,却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该睡觉时睡觉,那是什么原因呢?失眠。孤独让诗人失眠,让诗人听有一阵没一阵的雨,听池塘里慢慢涨起来的水浸润土地的声音。寒冷的渴望温暖,孤独的需要亲情。可亲情不在,但总会在的,在一起该多好啊,也是夜晚,一起聊天,蜡烛芯子长了就剪一剪,聊什么呢?什么都聊,甚至聊今晚上这漫漫无边的雨夜。
  又是苏轼,大概他也沉迷于这首诗,因此模拟着写了一首名为《观潮》的诗:“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该诗一出现就被认为是参禅时的境界,得到了热衷禅道者的喜欢。但从诗的角度来说,它也仅仅是模仿。
  关于这首诗,俞陛云在他的《诗境浅说》里读到的是:“清空如话,一气循环,绝句中最为擅胜。诗本寄友,如闻娓娓清谈,深情弥见。”但我读到的是孤独,我总觉得这首诗在模拟着那无边无际的夜里时断时续、时紧时慢的雨声。
  五日射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这首诗的主角变成了一个女性,当然也有可能是女性化的男子。“日射”,日光照射到;“扉”,门扉。看着日光照在纱窗,微风时不时摇动门扉。是静谧吧?也是没有生气的日子。“春事”,春天的事,一般都是好事。“违”,没有按自己的想法发展。然后是一所大院子,最后来了句“碧鹦鹉对红蔷薇”。很惊人的一句。“碧”,原意是“青绿色”,但这里应该是“绿色”,毕竟描写的对象是“鹦鹉”。大红、大绿的颜色,寂寞的主人。深度寂寞的人,只能注意到这种艳丽的颜色。要是你没有经历过一切都像黑白影片一样的日子,你就不会明白“碧鹦鹉对红蔷薇”。
  六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崔雍、崔衮是李商隐的从表兄弟。
  “坞”是中间低周边高的地方,“竹坞”就是种植了竹子的池边高地;“水槛”,临水有栏杆的亭,这里当然就是骆氏亭。“秋阴不散”,连续的阴天;“霜飞晚”,不是霜期来得晚,而是还没到霜来的时候。这就是姚培谦在《李义山诗集笺注》说的:“秋霜未降,荷叶先枯,多少身世之感!”“留得枯荷听雨声”,“留得”好像是老天有意安排的;“枯荷听雨声”,晚上不能入睡,只能听雨滴打落在荷叶上的声音。这句被李清照化成了“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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