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箩扣

箩扣一直是爹心里的宝贝疙瘩。
  爹说:扣子,跟大回家吃饭去。
  箩扣说:吃啥饭?
  爹说:莜面窝窝狗娃儿饭。
  箩扣说:我不吃莜面窝窝狗娃儿饭。
  爹说:莜面窝窝饭好吃,一吃吃成个大后生。
  箩扣不听爹的话,撒开了脚丫子就朝一棵大树跑。箩扣跑得快,爹还没回过神来,箩扣就到了树下。箩扣脱了鞋噌噌噌噌地就爬到了树上,箩扣一直往树梢梢上爬,树梢梢很细很细了他还爬。
  爹就害怕了,爹就站在树下求箩扣,爹说:扣子,扣子,你来,你快下来,你吓死大了,你要吓死你大了。
  箩扣说:我不下,我就不下。
  爹说:你不下怎能呢,你快给大下来。
  箩扣说:吃莜面窝窝我就不下去,吃莜面窝窝我就是不下去。箩扣说着话又朝前爬了一截,树梢梢更细了,在箩扣爬的时候树的头晃着往下弯。
  爹头上的汗就出来了。爹差点就给箩扣跪下了。
  爹说:扣子,你给大下来吧,不吃莜面窝窝就不吃吧。你快给大下来吧。
  爹的腿都软了,爹全身都在抖着。
  箩扣终于下来了,下来后箩扣得意地笑着,他让爹当一匹马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用一根树枝赶着,边走边喊着:得驾……得驭……爹则学着马的动作让箩扣赶着走着。箩扣说:叫唤一声。爹就学着马的声音,“咴咴咴咴"地叫唤。
  箩扣很得意,箩扣那一刻成了一个很牛气的赶车人。
  可是爹死了。爹在一个夏天的早晨看了箩扣最后一眼就死了,爹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爹是放心不下箩扣呀,爹临死的时候都在想:这个灰孩子可怎么办呀……
  箩扣是爹四十几岁得的子,娘先后生过几个孩子,可都是活不了几天就死了。四十几岁的时候,娘生下了箩扣,爹就当箩扣是个宝,爹怕箩扣还活不了,一生下来就用箩筐扣住了,他是怕“曹奶奶”再把孩子抱走。“曹奶奶”是那个专管孩子性命的神,孩子不到十二岁的时候都记在“曹奶奶”的生死簿里。爹最怕的就是“曹奶奶”。用箩筐扣着的箩扣就活了下来,爹给箩扣起了“箩扣”这个名字。
  爹死了,娘带着箩扣没法活,就又嫁了。娘是个善良的人,娘走在路上都怕踩死蚂蚁,娘心软得护不了自己,也护不了箩扣。娘叫他走,回家吃饭,箩扣问:啥饭?娘说玉茭面窝窝。箩扣就朝着一棵过去,走到树边箩扣就一下一下地往树上爬,爬着爬着箩扣不爬了。咋了?从远处走过来了后爹。后爹说:你爬吧,你爬吧,怎么不爬了。箩扣愣在那儿了,他突然之间就想哭。
  回去的路上,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他死去的爹说:大,大呀,我想吃莜面窝窝呀,大。
  箩扣是顺那条小路走了一夜的路走回村子的。半夜的时候,箩扣爬起来,他看了看娘,娘睡着,娘的眼中有泪,他知道娘是因为自己的事又和后爹生气了。娘生气的时候没别的办法,只会流泪。娘流泪的时候后爹就说还没到过年的时候哩洗啥灯盏盏哩。后爹半辈子没有娶上老婆,可娘嫁过来以后,他还是很嫌娘,他经常有来由没来由地就欺负娘。有时候娘给箩扣做了点好吃的饭,后爹的气就特别大,恨不得把娘骂死。
  箩扣起来后见娘和后爹都睡得挺死,他就出了院子,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找了一个烂酒瓶子,往里边尿了一泡尿,倒在了后爹的被子上。他还在后爹的头前抹了一堆屎,没等后爹醒来他就走了。
  十岁的箩扣在一个黑夜里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回到了原来的村子,和奶奶住在了一起。
  奶奶是大爹二爹养着的。箩扣回来就添了一张嘴,大爹和二爹就不满意,大爹说箩扣你回来吃啥呢?二爹说箩扣你爹也不在了妈也不在了你回来做啥呢?大爹二爹是不想让箩扣这张嘴吃他们的饭。箩扣就在村子里放羊了。放羊叫“吃羊户”,就是每天由村子西边到村子东边挨着在养羊的人家吃饭。每天早晨,天不亮箩扣就起来了。奶奶说:娃,起吧。箩扣还在做着梦,他时常会梦到爹。他正梦着爹的时候,奶奶就叫他了,他睁开眼睛,爹根本不在,是奶奶浑黄的眼睛看着他。奶奶说:娃,起吧,天快亮了。箩扣就揉揉眼睛,硬着头皮往起爬。他真想再回到梦里去,他真想在梦里永远不出来,那样他就一直能看见爹了。
  大爹二爹家的孩子还在上学,他们都比箩扣大。他们见箩扣穿着烂皮袄,提着羊鞭子赶羊,他俩就跟在箩扣的后面喊:箩扣箩扣,小羊倌,箩扣箩扣小羊倌。箩扣啥也不说,箩扣一说话他们一群人就会围上来,抱腿的抱腿,揪胳膊的揪胳膊,摁头的摁头,把箩扣摔倒在地上。然后脱他的裤子,脱了裤子把裤带抽出来扔得老远老远。等箩扣从地上爬起来,他们站在远远的地方,一边拍着手一边笑着,嘴里喊着:爹死啦,妈嫁啦,留下个孩子火化啦:爹死啦,妈嫁啦,留下个孩子火化啦。箩扣提着裤子到处找他的裤带,经常是箩扣提裤子的时候,他手里的鞭子掉了,他弯腰捡鞭子的时候,裤子又掉了下去。他就干脆裤子也不提了,鞭子也不捡了,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远处的孩子们使劲扔。
  滚你妈的……流你妈的……箩扣边扔石头边喊着,他的脸上有两股湿湿的东西流下来,不知道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鼻涕,还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
  箩扣早早地就开始“吃羊户”挣工分养活自己了,走在一群羊的后面,箩扣感觉自己是个大人了,他学着老羊倌的样子喊着羊们,他会不时地抡起鞭子亮亮地摔出声音。但每次走到他曾爬上去吓唬爹的那棵树前,他就觉得自己又是个孩子了,站在树前,他会听到身后沙沙沙沙的声音,他感觉爹就在他的后面,正在朝着他走过来。他就又想着往树上爬,可是等他回过头来,身后却啥也没有,只有树叶或者烂纸片在大的或者小的风里胡乱地飘来飘去。
  箩扣总会赶着羊们到村子的西面去,村子的西面是一条沟,一年四季有水流着,在水边是绿绿的草地。箩扣就把羊赶到草地上去吃草。在沟的北面,是一块坡地,坡地上大大小小地建着许多坟。箩扣经常在一处方方的像房子一样的坟前坐着,那是爹的坟。爹没有入老坟。爹是早死,大爹二爹比爹大,他们还在,爹就不能先入老坟。爹死了后,就在这儿选了一个地方,用土坯子砌了一个方方的房子,把爹的棺材放在里面。等大爹二爹死后入了坟,再把爹起出来入老坟。爹是一个人孤单单地躺在这里的,爹周围还有坟地,每一处坟地都有好几个坟堆,只有爹的小房子孤单单地待着。
  箩扣坐在爹的小房子旁边。
  箩扣说:大,你哨(孤单)不哨?
  箩扣说:大,你一个人在这里也没个人说话,你哨不哨啊?箩扣说:大,你要是哨的话就跟我回家吧。
  箩扣说:大,咱们回了家,我保证不灰了。我挣下工分给你买好吃的。
  箩扣说:大,你的房子里黑不黑?
  箩扣说:大,你出来吧,你要是腿疼出不来,我就进去。
  箩扣说:大,我没本事遮护不了我妈,那个老家伙经常欺负我妈,我真恨不得把屎抹在他的脸上。
  箩扣说:大,你一句话也不说,光听我说了。
  箩扣说:大,大爹家的大宝和二宝,二爹家的三宝四宝总欺负我,大爹二爹是不是你的亲哥哥呀,他们怎的就总欺负我?
  羊们吃着草,箩扣和爹说着话。太阳就贴着西山头了。
  箩扣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大,我回了,不知道你黑夜怕不怕。你要是怕就跟我回吧,回去我再和你说话。
  大我回啦。箩扣说着话,往沟下走,边走边回头看着爹的小房子,爹的小房子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模糊,最后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中。
  妈回来看过箩扣一次,妈摸着箩扣的头,妈不知道该说啥,妈就默默地流着泪。妈走的时候,从兜里掏出一个糖蛋子往箩扣的手里塞,包糖蛋子的纸都黑黑的了,一看就就是妈留了好长时间的。妈是悄悄地从家里出来的。妈是小脚,妈捣着小脚走回来看箩扣,妈走了整整一天。
  回去后,妈就病了。妈躺在炕上,清醒一会儿糊涂一会儿,嘴里不时叫着箩扣。妈离开的时候,想吃橘子罐头,妈说:我想吃个橘子罐头。后爹理也不理,后爹说:你看你长得要多丑有多丑,还想吃橘子罐头,你没长上吃橘子罐头的脸。
  妈到死也没吃上口橘子罐头。
  箩扣听到这消息,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了。箩扣回来放羊后第一次走进大爹的家。箩扣是去和大爹借钱的。
  你要钱做啥?你不是每天在别人家吃饭吗?大爹说。
  年底结了工钱我定还您。箩扣说。
  你借钱干啥?
  箩扣不说话。
  箩扣最终也没说他借钱干啥。他只是对大爹保证说他到年底拿一年的工钱还借他的钱。
  箩扣早晨早早地去城里买了一布包橘子罐头,在娘的坟前,他把打开了盖儿的罐头整整齐齐地排开,让娘吃,他自己则坐在娘的坟前一动不动。箩扣说:妈,你吃吧。妈你想吃橘子罐头就吃吧。坟上的草忽啦忽啦地响着,箩扣觉得那是妈吃罐头的声音。箩扣感觉妈吃得很香很香。
  妈呀——听着那声音,箩扣忍不住就哭出了声。
  从娘的坟上往回走的时候,冬天的风吹起了箩扣身上的烂羊皮袄,箩扣摸了摸脸上冷冷的冰冰的泪痕,然后扭头走上了那条长长的路。
  那一刻,十三岁的未成年人箩扣走出了一个成年人的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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