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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瑟

1
  也亏得海兰是下了决心要抓住车志国,这件事情居然做得滴水不漏。以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这么长时间,愣是没让叶锦看出一丝异样,放在平时,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他们是吃定了叶锦。让叶锦像大婆抓小三一样大吵大闹,纠缠着车志国不放手,索要青春损失费,这些都是戏码——就算大家是即将登台的演员,他们只是轻扫鹅眉淡梳妆,也笃定叶锦不是对手。
  都说好了明年春天就结婚,两边的家长正式见了面,未来的婆婆还提前把家传的镯子拿出来,郑重地交给叶锦,说是镯子带了三代人,都是亲手交给儿媳。现在手镯还在,人却不是了。也怪不得车志国。叶锦这一年忙着考中级的会计师资格证,在超市的工作也不敢马虎,一天忙到晚,和他饭都没正儿八经一起吃过几回,更别说约会。原以为熬过这一年,好歹考过两科,明年时间上不用这么紧,就专心张罗结婚的事。谁想到呢,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就变成这个样子。
  那天,车志国约叶锦,说有话要说:“那个……”车志国一口气憋着,看不出是被太阳晒红了还是心虚血往上涌,一张胖胖的圆脸愣是涨成猪肝样。叶锦脸上挂着微笑,一颗心却提起来。终于还是要摆到桌面上来谈的——“我和海兰……我们俩好了。”
  “轰。”叶锦身体里面有块墙突然塌了,整个人软下来,像被人抽了筋。
  怀疑是一回事,得到当事人亲口回应又是另一回事。叶锦想哭,连哭带骂都不过份。才和叶锦相亲那会儿,车志国还只是公司的一个小技术员,租一个鸽子屋,上卫生间都要跑到很远的公厕。下雨天鸽子屋漏水,车志国加班不能回来,叶锦一个人一手打伞一手扶着梯子爬到屋顶,拿塑料布往屋顶上盖。后来公司分了宿舍,两个人一间,不好意思让车志国一个人吃独食,叶锦在家里做好饭菜,煲了汤,给他和舍友一人装一份。街上的饭菜又贵又没营养,叶锦舍不得。能节约一分是一分,两边的老人并没有多少底子能帮衬小两口,还得靠自己。现在看来,之前的痴心都白付了。被未婚夫劈腿,劈腿的对象还是自己的闺蜜,这个女人怎么伤心绝望都不过份,起码眼泪是要掉一地的。但叶锦哭不出来。倒真是想拿起桌上的水杯往车志国头上泼去,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水一泼,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想归想,终究是没有动。
  这样也好,手起刀落,总比被一直蒙在鼓里让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开来强。
  事后想想,叶锦觉得还是自己盲目自信了。世界上有没有固若金汤的友情?有。她和海兰。
  叶锦虽然是独女,不像海兰上面有四个姐姐,父母生了她又才生了弟弟,但两个人都是在放养中长大的孩子。套用一句两个人成年后才流行的话——“你懂我。”那时候两个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互相分享快乐和难过,心里的话都只给你一个人说,你不说我都晓得你的难过。
  海兰的命是叶锦捡的。读初三时的一个下午,春雷一阵一阵,刚开始还只打雷不下雨,后来就暴雨如注,屋顶、窗玻璃到处是雨点溅出的烟尘,灰蒙蒙的,看不见远处的人影儿,四五点钟的光景,像没有亮灯的傍晚。海兰爬在桌子上,起初只是哼两声儿,后来哼的声儿越大越密集,夹杂在滴答作响的雨声里,分不清哪是海兰哪是雨水的声音,后来,叶锦看到海兰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水,才发现这个人已经病得不轻。叶锦冲出教室,冲向密集的大雨中,奔跑过两条街,跑到海兰家里时,雨水和汗水已经让她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儿。事后,海兰的父母带了水果来叶锦家道谢,姆妈客气地说两个人玩得那么好,叶锦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客人走了后,姆妈也没有问叶锦有没有着凉。海兰出院后,见到叶锦第一句话,就说:“我的命是你捡的。医生说,再晚点儿,我的阑尾穿孔了,就没救了。”
  原以为这条命捡得值,谁能料到呢,农夫与蛇的故事。
  
  中级证会计师资格拿到后,叶锦重新回超市上班,已是今日不同往日。叶锦以前只是超市仓库的保管员,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乐家家”超市的签约会计师。坐的办公室不一样,档次就更不用说了。
  叶锦长得清秀,身条儿细细长长的,这一阵子又养成了夜跑的习惯,一件浅色衬衣套在直筒牛仔裤里,腰是腰胸是胸,该翘该凸的地方一分不少。又有朝气又清爽。经理把她请去办公室喝茶,明前茶已在杯子里泡出曼妙的身干,是接待贵客的架势。叶锦笑经理是正式得过了头。经理摆摆手,说,那必须那必须。经理早年秃顶,脑门上残留着一片面积不大的地中海,还小心地用发胶固定在位置上,此刻,在叶锦眼里,竟甚是可爱。叶锦端了面前泡好的明前茶来喝,水温刚刚好,浓淡也合适。茶水过浓湮灭了茶叶的清香、水温过低会失了茶的回甘。经理泡茶的功夫和他做人一样到位。
  当初他给新应聘进来的人上课,谈到成人考试,下了课只有叶锦追着他的背影问,哪些证拿出来最好找工作?要薪水高的。他半天才说会计师噻,只要有。第二个星期,拿了一张滚成一卷的成人学校的招生简章到仓库,逛了一圈,把简章丢在桌子上,也不打开,临走的时候才说:“这个学校是正规的,正规的才难考。”
  再是之前超市的“老人”,报道的程序是要走的。合同是要签的,工号牌是要领的——“乐家家”首席会计师。拿到工号牌那一瞬间,叶锦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履薄冰的日子过怕了,陡然踏上期望的平地,竟是有些后怕。喝完经理特意招待的明前茶,再到财务室,交身份证、银行卡号,到办公室交健康证……一路走下来,也是花了大半天时间。满满一杯明前茶浸在身体里面,竟在脑门沁出密密的汗,叶锦用手作扇状对着脸摇,倏地,“锦姐,凉茶好喝,但不能多喝哦!”叶锦身体像打了个冷颤,抖了一下——小黄的脸在面前晃了晃,恍然像看到他本人。甩甩头,才发觉是脑海里一个画面——去年这个时候,他一口一声喊她“锦姐。”叶锦没有弟弟,她真心把他当弟弟看。
  那件事情出了以后,超市停了叶锦的工作,说好听点儿,是喊她休息一阵儿,说难听些,就是差分分开除了。叶锦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打包,离开超市,小黄面都没露。
  时间是过得真的快,一层层的黄叶儿被风打着旋,在空中飘散打转儿,一圈一圈的,竟圈去大半年的时光。出事的时候是冬天,现在竟是夏天了。
  那天,经理提红酒的事,叶锦心里就明白,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仓库的入库单上写明“波尔登”红酒,进货是60件。但仓库里面其实只有57件,相差的3件是当保管的叶锦给厂家打的掩护,超市把60件红酒的钱付给厂家,这3件红酒的回扣就到了叶锦手里。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再贪吃,你也只有小拇指那一点权利,想吃也吃不了多少。哪个厂家都想把自己的货多销些给超市,给点儿好处给进货员、保管员,说穿了就是一点儿人情!这年头,不讲人情你还活得下去吗?只是现在有人把这个人情揪出来,说它坏了规矩,就不好办了。不处理个结果就到处都说不过去了。
  那天,叶锦穿着加厚的保暖内衣,超厚的羽绒服,都还是忍不住打摆子。为这点儿“小事”丢了工作,怎么着也算阴沟里翻船。她一向认为自己处事小心,懂得事事不能张扬的道理。终究还是着了道!
  别人吃再多的盐都没事,你才沾那么一点儿,就被齁死,也算是失败了——不知是识人不清的失败,还是自己的失败,终究是很失败了。
  离开超市的时候,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雪花飘啊飘,就飘进叶锦的心里,真凉啊!一层一层的凉,在心里垒起来就是彻骨的冰,如那时叶锦眼里的世界。
  叶锦把工号牌翻来翻去看了几遍,“首席会计师”,看起确实是有些名头的哦!叶锦不觉笑起来,觉得自己真像个傻子,就这一小块东西,握在手里还真当宝贝似的,要不是初中毕业为了早点就业读了中专,现在可能比这更宝贝的东西她都拿到手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这个命?鼻头一酸,竟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赶紧仰起头,多年的老经验,遇到想哭不能哭的时候,就狠命仰起头,不要命的深呼吸,把肺吸疼了,泪就止住了。既然想哭不能哭,有泪不能流,就只能让自己疼着,真的疼,是哭不出来的。
  就像和车志国刚分手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
  当初报考会计师资格证,叶锦计划用两年的时间来做这个事,没想到,临场发挥那么好。一年的时间,就把各科的考试都过了。其实,去考试那一天的太阳很好,阳光透过淅淅沥沥的树叶,在叶锦身上打出一圈圈的光环,若在平时,这应该是个好天气,只是那时刚遭遇失恋的叶锦,心里一直泛着寒意,后来竟是沁入骨髓的冷,双手冰凉。但是进了考场,她还是和监考的老师礼貌地笑了笑,那是个年轻的帅哥,他似乎被她招呼得有点不好意思,腼腆着请叶锦坐到位置上,说开始考试。叶锦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铁石心肠了。换作别人,寻死觅活的心都有了。她还居然能科科做及格。
  拿到证那天,叶锦一个人去重庆老火锅,要了一个特辣的麻辣锅,一罐冰啤酒。冰火两重天,在冰与火的碰撞中,她的泪,才悄悄流了下来。
  “首席会计师”的工号牌确实不一样啊,别在衣服上,人都要亮堂许多。
  超市为叶锦举办了欢迎晚宴。说晚宴都隆重了,就是中层以上的干部欢迎叶锦,聚在一起吃顿饭。乌鸡变凤凰,会计师资格证不是白拿的,那可是国考,千里挑一的。考场方圆几公里都是不能打电话的,信号都被屏蔽了的。
  夏天到了的时候,叶锦剪了短发,本来身条儿就好,短发一衬,气场立马就不一样了。站在一堆人当中,不用问,也晓得变成凤凰的是她。
  小黄的脸在门口闪了闪,半天,才走进来,坐在靠后门的位置。才半年的时间,这个人像老了好几岁,叶锦远远地站着大声喊小黄,语气熟稔得像昨天才在一起喝过酒的人,在场的人齐刷刷朝小黄看去,料不到会被叶锦这一声喊,小黄素日里的一张黄疸脸顿时变成绯红,红到脖子。叶锦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遥遥地和他碰杯,他愣了几秒钟,才想起他也应该是要端个杯子的。手向盛了红酒的杯子伸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了手的方向去端装了白酒的酒杯,等他满脸笑容走过去,“锦姐”只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叶锦半年前被辞退的事情不是秘密,主要是想瞒也瞒不住。现在,风风光光的回来,不仅成了签约会计师,还直接就是“首席”,就连这个欢迎宴,几个老总都亲自出席,这话有得谈了。
  能挤进中层的人个个都比别人多个心眼,叶锦刚才喊小黄,喊得跟自家人似的,生怕别人听不见,细细想来,竟像是两军交战前的客气,客气得过了头。
  就等着看吧,一场好戏要开始了。只可惜,二者悬殊太大,螳螂和黄雀的对抗,未必精彩,有人心里说。我看未必,或许这螳螂只是个餐前甜品,黄雀真正要吃的是后面的大菜。有些人自认为火眼金睛,心里笃定地说。
  
  2
  叶锦去超市的仓库保管室找那盆绿萝。来的路上想了好几遍,“死了就算了,以后真没必要养这些东西……如果它真的死了,这回一定去买盆好点的……”
  “红酒”事件后,叶锦离开超市那天,叶锦是有些舍不得的——这盆绿萝。无奈实在是拿不动。而且,带走自己的东西倒也罢了,连一盆绿植也要拿走,真真是不给自己留退路了。她做不出来。想想自己真是没用,自己买的,自己养的东西还不好意思拿,真的是自己太软弱了,太任人欺负了。这样一想,心里是真瞧不起自己。后来,杂事儿一拖,更不愿意去了。
  进了保管室的门,叶锦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到处搜索,小黄斜躺在沙发上聊视频,看到一团阴影打下来,再看,竟发现是叶锦伫在门口,立马从沙发上溜下来,站好,“锦,锦姐。”叶锦不看他,只把一双眼睛到处看。小黄怔着,突然才像被棍子敲醒一样,转身钻进后面的货柜,抱出那盆绿萝。原先已经吊了好长的一些根茎已经断了,灰扑扑的一盆杂草,早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好歹,还活着。
  那年,叶锦刚进超市上班不久,在花店看到这盆绿萝,小小的一根,叶子也只有几片,叶锦把它买下来放到桌子上,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叶片老是发黄,还是一个来跑业务的厂家代表告诉她,绿萝喜阳,见天儿的要让它见见光,后来,叶锦把它放在离窗台近的地方,时不时的浇点儿水,这株绿萝才长了起来。慢慢地,它竟长得铺天盖地,绿油油的一蓬,夏天看着,尤其清凉。
  细算下来,叶锦养它,也快三年多了。她从一个收货跑腿的工人做到仓库保管,名头虽然不响堂,但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保管是有些实权的。进不进你家的货,进多少,都要看仓库的意见。仓库说,这种货堆得太多,不好卖,你的财路就断了。仓库老是说,这个东西销得快,可以多屯点儿,这意思就很明显了。这里面,多多少少是有些微妙的。活动代金券、节假日的小礼品,叶锦总会收到,每回有这种好事,除了给海兰的多留一些,其它的也会让小黄分出去。小黄来给叶锦打下手,知道叶锦心疼这棵绿萝,不等叶锦去浇水,去把它搬到太阳光照进来的地方,他就主动去做了。叶锦忙完事情才想起来吃饭,小黄已经去食堂把两个人的饭打回来了。有段时间,叶锦迷上了吃红心火龙果,一次贪吃连吃了两个,火龙果寒性重,吃多了伤胃,第二天,叶锦就捂着肚子,说不舒服。小黄什么也没说,跑出去一圈就给叶锦带回来两盒“暖宫贴”,他红着脸让叶锦把这个贴在隔层的衣服上,还说有些人冬天都把它放在鞋子里。1
  也亏得海兰是下了决心要抓住车志国,这件事情居然做得滴水不漏。以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这么长时间,愣是没让叶锦看出一丝异样,放在平时,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他们是吃定了叶锦。让叶锦像大婆抓小三一样大吵大闹,纠缠着车志国不放手,索要青春损失费,这些都是戏码——就算大家是即将登台的演员,他们只是轻扫鹅眉淡梳妆,也笃定叶锦不是对手。
  都说好了明年春天就结婚,两边的家长正式见了面,未来的婆婆还提前把家传的镯子拿出来,郑重地交给叶锦,说是镯子带了三代人,都是亲手交给儿媳。现在手镯还在,人却不是了。也怪不得车志国。叶锦这一年忙着考中级的会计师资格证,在超市的工作也不敢马虎,一天忙到晚,和他饭都没正儿八经一起吃过几回,更别说约会。原以为熬过这一年,好歹考过两科,明年时间上不用这么紧,就专心张罗结婚的事。谁想到呢,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就变成这个样子。
  那天,车志国约叶锦,说有话要说:“那个……”车志国一口气憋着,看不出是被太阳晒红了还是心虚血往上涌,一张胖胖的圆脸愣是涨成猪肝样。叶锦脸上挂着微笑,一颗心却提起来。终于还是要摆到桌面上来谈的——“我和海兰……我们俩好了。”
  “轰。”叶锦身体里面有块墙突然塌了,整个人软下来,像被人抽了筋。
  怀疑是一回事,得到当事人亲口回应又是另一回事。叶锦想哭,连哭带骂都不过份。才和叶锦相亲那会儿,车志国还只是公司的一个小技术员,租一个鸽子屋,上卫生间都要跑到很远的公厕。下雨天鸽子屋漏水,车志国加班不能回来,叶锦一个人一手打伞一手扶着梯子爬到屋顶,拿塑料布往屋顶上盖。后来公司分了宿舍,两个人一间,不好意思让车志国一个人吃独食,叶锦在家里做好饭菜,煲了汤,给他和舍友一人装一份。街上的饭菜又贵又没营养,叶锦舍不得。能节约一分是一分,两边的老人并没有多少底子能帮衬小两口,还得靠自己。现在看来,之前的痴心都白付了。被未婚夫劈腿,劈腿的对象还是自己的闺蜜,这个女人怎么伤心绝望都不过份,起码眼泪是要掉一地的。但叶锦哭不出来。倒真是想拿起桌上的水杯往车志国头上泼去,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水一泼,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想归想,终究是没有动。
  这样也好,手起刀落,总比被一直蒙在鼓里让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开来强。
  事后想想,叶锦觉得还是自己盲目自信了。世界上有没有固若金汤的友情?有。她和海兰。
  叶锦虽然是独女,不像海兰上面有四个姐姐,父母生了她又才生了弟弟,但两个人都是在放养中长大的孩子。套用一句两个人成年后才流行的话——“你懂我。”那时候两个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互相分享快乐和难过,心里的话都只给你一个人说,你不说我都晓得你的难过。
  海兰的命是叶锦捡的。读初三时的一个下午,春雷一阵一阵,刚开始还只打雷不下雨,后来就暴雨如注,屋顶、窗玻璃到处是雨点溅出的烟尘,灰蒙蒙的,看不见远处的人影儿,四五点钟的光景,像没有亮灯的傍晚。海兰爬在桌子上,起初只是哼两声儿,后来哼的声儿越大越密集,夹杂在滴答作响的雨声里,分不清哪是海兰哪是雨水的声音,后来,叶锦看到海兰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水,才发现这个人已经病得不轻。叶锦冲出教室,冲向密集的大雨中,奔跑过两条街,跑到海兰家里时,雨水和汗水已经让她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儿。事后,海兰的父母带了水果来叶锦家道谢,姆妈客气地说两个人玩得那么好,叶锦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客人走了后,姆妈也没有问叶锦有没有着凉。海兰出院后,见到叶锦第一句话,就说:“我的命是你捡的。医生说,再晚点儿,我的阑尾穿孔了,就没救了。”
  原以为这条命捡得值,谁能料到呢,农夫与蛇的故事。
  
  中级证会计师资格拿到后,叶锦重新回超市上班,已是今日不同往日。叶锦以前只是超市仓库的保管员,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乐家家”超市的签约会计师。坐的办公室不一样,档次就更不用说了。
  叶锦长得清秀,身条儿细细长长的,这一阵子又养成了夜跑的习惯,一件浅色衬衣套在直筒牛仔裤里,腰是腰胸是胸,该翘该凸的地方一分不少。又有朝气又清爽。经理把她请去办公室喝茶,明前茶已在杯子里泡出曼妙的身干,是接待贵客的架势。叶锦笑经理是正式得过了头。经理摆摆手,说,那必须那必须。经理早年秃顶,脑门上残留着一片面积不大的地中海,还小心地用发胶固定在位置上,此刻,在叶锦眼里,竟甚是可爱。叶锦端了面前泡好的明前茶来喝,水温刚刚好,浓淡也合适。茶水过浓湮灭了茶叶的清香、水温过低会失了茶的回甘。经理泡茶的功夫和他做人一样到位。
  当初他给新应聘进来的人上课,谈到成人考试,下了课只有叶锦追着他的背影问,哪些证拿出来最好找工作?要薪水高的。他半天才说会计师噻,只要有。第二个星期,拿了一张滚成一卷的成人学校的招生简章到仓库,逛了一圈,把简章丢在桌子上,也不打开,临走的时候才说:“这个学校是正规的,正规的才难考。”
  再是之前超市的“老人”,报道的程序是要走的。合同是要签的,工号牌是要领的——“乐家家”首席会计师。拿到工号牌那一瞬间,叶锦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履薄冰的日子过怕了,陡然踏上期望的平地,竟是有些后怕。喝完经理特意招待的明前茶,再到财务室,交身份证、银行卡号,到办公室交健康证……一路走下来,也是花了大半天时间。满满一杯明前茶浸在身体里面,竟在脑门沁出密密的汗,叶锦用手作扇状对着脸摇,倏地,“锦姐,凉茶好喝,但不能多喝哦!”叶锦身体像打了个冷颤,抖了一下——小黄的脸在面前晃了晃,恍然像看到他本人。甩甩头,才发觉是脑海里一个画面——去年这个时候,他一口一声喊她“锦姐。”叶锦没有弟弟,她真心把他当弟弟看。
  那件事情出了以后,超市停了叶锦的工作,说好听点儿,是喊她休息一阵儿,说难听些,就是差分分开除了。叶锦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打包,离开超市,小黄面都没露。
  时间是过得真的快,一层层的黄叶儿被风打着旋,在空中飘散打转儿,一圈一圈的,竟圈去大半年的时光。出事的时候是冬天,现在竟是夏天了。
  那天,经理提红酒的事,叶锦心里就明白,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仓库的入库单上写明“波尔登”红酒,进货是60件。但仓库里面其实只有57件,相差的3件是当保管的叶锦给厂家打的掩护,超市把60件红酒的钱付给厂家,这3件红酒的回扣就到了叶锦手里。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再贪吃,你也只有小拇指那一点权利,想吃也吃不了多少。哪个厂家都想把自己的货多销些给超市,给点儿好处给进货员、保管员,说穿了就是一点儿人情!这年头,不讲人情你还活得下去吗?只是现在有人把这个人情揪出来,说它坏了规矩,就不好办了。不处理个结果就到处都说不过去了。
  那天,叶锦穿着加厚的保暖内衣,超厚的羽绒服,都还是忍不住打摆子。为这点儿“小事”丢了工作,怎么着也算阴沟里翻船。她一向认为自己处事小心,懂得事事不能张扬的道理。终究还是着了道!
  别人吃再多的盐都没事,你才沾那么一点儿,就被齁死,也算是失败了——不知是识人不清的失败,还是自己的失败,终究是很失败了。
  离开超市的时候,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雪花飘啊飘,就飘进叶锦的心里,真凉啊!一层一层的凉,在心里垒起来就是彻骨的冰,如那时叶锦眼里的世界。
  叶锦把工号牌翻来翻去看了几遍,“首席会计师”,看起确实是有些名头的哦!叶锦不觉笑起来,觉得自己真像个傻子,就这一小块东西,握在手里还真当宝贝似的,要不是初中毕业为了早点就业读了中专,现在可能比这更宝贝的东西她都拿到手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这个命?鼻头一酸,竟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赶紧仰起头,多年的老经验,遇到想哭不能哭的时候,就狠命仰起头,不要命的深呼吸,把肺吸疼了,泪就止住了。既然想哭不能哭,有泪不能流,就只能让自己疼着,真的疼,是哭不出来的。
  就像和车志国刚分手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
  当初报考会计师资格证,叶锦计划用两年的时间来做这个事,没想到,临场发挥那么好。一年的时间,就把各科的考试都过了。其实,去考试那一天的太阳很好,阳光透过淅淅沥沥的树叶,在叶锦身上打出一圈圈的光环,若在平时,这应该是个好天气,只是那时刚遭遇失恋的叶锦,心里一直泛着寒意,后来竟是沁入骨髓的冷,双手冰凉。但是进了考场,她还是和监考的老师礼貌地笑了笑,那是个年轻的帅哥,他似乎被她招呼得有点不好意思,腼腆着请叶锦坐到位置上,说开始考试。叶锦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铁石心肠了。换作别人,寻死觅活的心都有了。她还居然能科科做及格。
  拿到证那天,叶锦一个人去重庆老火锅,要了一个特辣的麻辣锅,一罐冰啤酒。冰火两重天,在冰与火的碰撞中,她的泪,才悄悄流了下来。
  “首席会计师”的工号牌确实不一样啊,别在衣服上,人都要亮堂许多。
  超市为叶锦举办了欢迎晚宴。说晚宴都隆重了,就是中层以上的干部欢迎叶锦,聚在一起吃顿饭。乌鸡变凤凰,会计师资格证不是白拿的,那可是国考,千里挑一的。考场方圆几公里都是不能打电话的,信号都被屏蔽了的。
  夏天到了的时候,叶锦剪了短发,本来身条儿就好,短发一衬,气场立马就不一样了。站在一堆人当中,不用问,也晓得变成凤凰的是她。
  小黄的脸在门口闪了闪,半天,才走进来,坐在靠后门的位置。才半年的时间,这个人像老了好几岁,叶锦远远地站着大声喊小黄,语气熟稔得像昨天才在一起喝过酒的人,在场的人齐刷刷朝小黄看去,料不到会被叶锦这一声喊,小黄素日里的一张黄疸脸顿时变成绯红,红到脖子。叶锦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遥遥地和他碰杯,他愣了几秒钟,才想起他也应该是要端个杯子的。手向盛了红酒的杯子伸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了手的方向去端装了白酒的酒杯,等他满脸笑容走过去,“锦姐”只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叶锦半年前被辞退的事情不是秘密,主要是想瞒也瞒不住。现在,风风光光的回来,不仅成了签约会计师,还直接就是“首席”,就连这个欢迎宴,几个老总都亲自出席,这话有得谈了。
  能挤进中层的人个个都比别人多个心眼,叶锦刚才喊小黄,喊得跟自家人似的,生怕别人听不见,细细想来,竟像是两军交战前的客气,客气得过了头。
  就等着看吧,一场好戏要开始了。只可惜,二者悬殊太大,螳螂和黄雀的对抗,未必精彩,有人心里说。我看未必,或许这螳螂只是个餐前甜品,黄雀真正要吃的是后面的大菜。有些人自认为火眼金睛,心里笃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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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锦去超市的仓库保管室找那盆绿萝。来的路上想了好几遍,“死了就算了,以后真没必要养这些东西……如果它真的死了,这回一定去买盆好点的……”
  “红酒”事件后,叶锦离开超市那天,叶锦是有些舍不得的——这盆绿萝。无奈实在是拿不动。而且,带走自己的东西倒也罢了,连一盆绿植也要拿走,真真是不给自己留退路了。她做不出来。想想自己真是没用,自己买的,自己养的东西还不好意思拿,真的是自己太软弱了,太任人欺负了。这样一想,心里是真瞧不起自己。后来,杂事儿一拖,更不愿意去了。
  进了保管室的门,叶锦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到处搜索,小黄斜躺在沙发上聊视频,看到一团阴影打下来,再看,竟发现是叶锦伫在门口,立马从沙发上溜下来,站好,“锦,锦姐。”叶锦不看他,只把一双眼睛到处看。小黄怔着,突然才像被棍子敲醒一样,转身钻进后面的货柜,抱出那盆绿萝。原先已经吊了好长的一些根茎已经断了,灰扑扑的一盆杂草,早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好歹,还活着。
  那年,叶锦刚进超市上班不久,在花店看到这盆绿萝,小小的一根,叶子也只有几片,叶锦把它买下来放到桌子上,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叶片老是发黄,还是一个来跑业务的厂家代表告诉她,绿萝喜阳,见天儿的要让它见见光,后来,叶锦把它放在离窗台近的地方,时不时的浇点儿水,这株绿萝才长了起来。慢慢地,它竟长得铺天盖地,绿油油的一蓬,夏天看着,尤其清凉。
  细算下来,叶锦养它,也快三年多了。她从一个收货跑腿的工人做到仓库保管,名头虽然不响堂,但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保管是有些实权的。进不进你家的货,进多少,都要看仓库的意见。仓库说,这种货堆得太多,不好卖,你的财路就断了。仓库老是说,这个东西销得快,可以多屯点儿,这意思就很明显了。这里面,多多少少是有些微妙的。活动代金券、节假日的小礼品,叶锦总会收到,每回有这种好事,除了给海兰的多留一些,其它的也会让小黄分出去。小黄来给叶锦打下手,知道叶锦心疼这棵绿萝,不等叶锦去浇水,去把它搬到太阳光照进来的地方,他就主动去做了。叶锦忙完事情才想起来吃饭,小黄已经去食堂把两个人的饭打回来了。有段时间,叶锦迷上了吃红心火龙果,一次贪吃连吃了两个,火龙果寒性重,吃多了伤胃,第二天,叶锦就捂着肚子,说不舒服。小黄什么也没说,跑出去一圈就给叶锦带回来两盒“暖宫贴”,他红着脸让叶锦把这个贴在隔层的衣服上,还说有些人冬天都把它放在鞋子里。
  空闲的时候,叶锦就给他聊一些超市进货的规则,哪些是可以打擦边球的,哪些厂家的货不用看也可以多进一些,哪些厂家的东西可以收,哪些厂家的哪怕一根不要钱的纱线都坚决不能要,哪些厂家的货物为什么一直摆在最上面层柜台卖不出去?……
  小黄听得头头是道,叶锦讲得耐心细致。
  叶锦说,她买这棵绿萝的那天,是个阴天,十月的天气,有些冷了,风,吹在脸上,有些生疼,大概是天气冷了,平时摆在花店门口的那些红的绿的紫的花儿都被搬了进去,就只剩那一棵绿萝还在门口,孤零零地被放在那儿,风一吹,叶子都要掉了似的。她向来是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唯独那天,不知怎么了,竟把它买了回来。倒也奇怪,眼看着都要死了,给它晒两天太阳,又倒了些喝剩的牛奶到土里,它竟一天比一天鲜亮地活了过来。
  她说,她就是这棵绿萝。她被福利院的人从门口捡进去的时候,脸都冻乌了,又没声气儿,都以为她不行了。连包着她入土的毯子都准备好了。厨房的老伯娘试着喂了她一口米汤,一口、一口、她就哼哼唧唧地像个小老鼠一样活了过来。老伯娘喂她喝米汤、吃饭团子,又拿根宽布带子把她拴在桌子腿上,让她围着桌子周围爬、抱着桌子腿站起来,直到她一步一步迈出脚步学会走路。
  老伯娘把叶锦带到山上,指着不知名的野菜告诉叶锦,饿了你就啃这个;身上磕着伤了要用那个,锤细了敷在伤口上,不能沾水;这个的根是打结石的,不能生吃,要泡酒;身子痒了长疮,你记得砍这个回去熬水,天天洗,水越烫越好……
  叶锦半夜爱尿床,头天炕干的被条一晚上又打湿了,老伯娘白天去山脚扯了草药给她蒸蛋吃,晚上隔两个小时就把她抱起来把一次尿,连着半个月,叶锦尿床的毛病治好了,老伯娘却因为扯草药的时候踩虚了脚,脚背肿得像个大馒头,三个月才见好。
  “天啊!”小黄像发现新大陆,“原来锦姐你是……”觉得要说的话不合适,在喉咙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那老伯娘呢?”
  叶锦两眼平视窗外,又像是在看那棵绿萝,说:“我也不知道,毕竟那时我也还小嘛。”
  “哦!”
  这一声叹息——有些过头了。他刚来仓库不久,叶锦亲耳听见他和别人说,一天冷冰冰,活该是捡的。
  叶锦约小黄下了班一起吃饭,在保管室一起上了那么久的班,现在重新成为同事,吃顿饭是应该的吧,海兰这样说,小黄就只好答应了。晚饭是在“新海湾”吃的,三荤一素,再加一个汤,服务员问他们要不要主食,需不需要上店里的新菜品——紫菜蟹粥,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服务员把两个人来回看了两眼,走了。叶锦不吃紫菜,所有海里面出来的东西都不吃。应该是体质的问题,海带、紫菜、虾蟹……吃了会过敏,全身起小疙瘩。小黄刚去仓库上班的时候,第一次请叶锦和几个同事吃饭,点了一道虾米蛋羹,也是厨房师傅手艺好,金黄色的蛋羹溜光水滑,配有碧绿的葱花和白芝麻,星星点点散布其中,像一件精细的手工艺品,让人不忍下嘴。叶锦小心翼翼地吃上一口,软糯鲜香,又吃了一口,等到发现蛋羹里有虾米的时候,身上已经开始发痒了。当天夜里就去医院挂了点滴。小黄后悔莫及,说早知道就去大家推荐的另外一家店了。叶锦说这是老毛病,就是个过程,点滴打完就没事了。为了安慰他,第三天早上她特意去给他买了早餐。
  叶锦问小黄孩子上幼儿园没有?谈起孩子,小黄脸上自然了许多,等待上菜的功夫,两个人胡乱聊着,原先的哪个柜长当了主管,之前的主管又到了哪个县的分店去当了经理……叶锦一脸趣味听他说超市的八卦,想不到才离开半年,就有这些好玩的事儿……心里想,你也算超市的“老人”,怎不见你有升职的动静?再一想,小黄真是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叶锦的手机响了。陌生号码,也不避小黄,拿起来就接——“他也在?”“那我不去了吧,不方便。”
  “我倒是没啥……”
  “人家都两口子了。我怕什么?”
  “只是怕海……”
  说到这时,才忽然想起对面还有一个人,叶锦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的样子,匆匆忙挂了电话,拿起碗筷又放下,似乎有什么想对小黄说,始终没有开口。
  现在流行素颜妆,这段时间,叶锦一有空就在网上看“素颜妆”的教程,所谓“素颜”,就是清汤寡水的模样,这模样还不是先天的黄皮肤粗眉毛,它是一层又一层的水乳霜精华堆彻出的精致,是远看清汤寡水,近看肌肤细腻,乍一看楚楚动人的化妆技巧。还好本身就还能化妆,要是一点儿化妆的基础底子都没有,一下子要想学这素颜妆,还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所谓大象无形,真正的化妆水平也应该是化过妆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装扮过的痕迹。叶锦算是慢慢懂得体会了。
  叶锦向朋友圈里售卖塑身内衣的莫菲打听一套内衣多少钱?莫菲原来是“康师傅”的业务代表,那些年的方便面特别火,叶锦还在超市仓库跑腿的时候,两个人就开始打交道。后来微商兴起,莫菲就从线下转战线上,开始在那方寸之地吆喝起她的营生。她一直劝说叶锦做她的代理,做微商,时间是自己的,心情是自己的,想卖就卖,不想卖我就不发朋友圈……起初,叶锦还真考虑过,后来,忙着考会计师资格证,就淡忘了这事。
  叶锦把两套塑身内衣的钱转给莫菲,随便问她现在的老公在哪里高就?莫菲的第一任老公被一个洗脚妹拐跑了,叶锦明白,有些话,和莫菲说,是最合适的。
  叶锦让莫菲把内衣从全国到区级的代理价发给她看,听出叶锦有做代理的意向,莫菲的话比之前更起劲儿了。
  “车志国,你听说了嘛!唉,都怪那个海兰,要不然,你现在哪用得着这么辛苦?”
  “车志国?哦,没有没有,人家都结婚了,我还打听个啥?不恰当嘛!”
  “你说你也是,都要结婚的人了,凭啷样让她抢了去?要是我,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呀?你们很熟?”
  “唉,熟噻!我现在的老公和车志国一个单位,不过,车志国是主任,我老公给他打工咯。”
  “哦,这样啊,其实,车志国这人还是挺好的,要不,有机会的话,我方便的时候,给他说说你老公的事,这点儿面子,他该会给的吧!”
  “好噻好噻,那天我约你们吃饭!”
  “吃饭就不了哦,要是海兰……”
  “就吃个饭,还有我们在哇,在说,车志国又不傻子,他疯了哦,跑去给海兰说,和你一起吃的饭?”
  “那,好吧!”叶锦用小手指轻轻叩着茶杯,有阳光照进来,一片光亮中,碧绿的茶汤在玻璃杯里格外清亮
  到了“壹品”,果然,车志国早就在了。看到叶锦,他明显地振动了一下,全身。叶锦没有正面看她,进门就和莫菲打招呼,只是余光把他的一举一动全瞧进眼里了。还是差点稳劲,从叶锦进门开始,他的目光就跟随她转,就只差站起来宣布说这女人是我之前的女朋友了!即使这里的人知道他们之前差点儿结婚的关系,也没必要表现得像个毛头小子嘛!看来,和海兰的婚姻关系并没有让他增长多少内敛。
  也是,为了这顿饭,她提前两个月开始又节食又跑步。晚饭一定是不吃的,天气预报里只要没说下暴雨,每天晚上的跑步一定是要去的,跑的路径也不是很长,就是那露天的体育场800米的跑道跑上十圈。愣是跑成了尖下巴,锁骨都成了一根线。一个丸子头,一身圆领收腰棉麻长裙,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装饰,脸上的妆是提前在网上做了功课认真化了的,素淡的脸,嘴唇上只一点点淡淡的唇膏,看起来过得非常不好的样子,单薄的身板,素面朝天的脸,楚楚可怜——本来她完全可以是一个春风得意的白领模样,但,大可不必!现在这个样子,才能让车志国更加心生愧疚。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市区本来就不大,加上之前在超市仓库工作积累下来的人脉,要想知道车志国身边有哪些人,并不是难事。
  车志国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跳了跳,再一跳,只怕要挤出水来了。他和海兰好了以后,这是将近两年来,叶锦第一次和他见面。第一印象尤其重要,叶锦懂的。
  车志国和莫菲的老公喝白酒,叶锦和莫菲喝红酒。虽然只是四个人的宴席,像莫菲这种成天在江湖上混的人,怎么都不可能让席面冷场。一顿饭吃下来,倒也还算尽兴。
  莫菲的家和叶锦是两个方向,叶锦说她坐公交车,另外三个人都不干,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坐公交车,怕是我们今晚上回去觉都睡不着哦!恭维得有些过了头,也不怕别人笑话——“女孩子”,叶锦听了都脸红。也难怪他要这样说,再是傻子也看得出,车志国眼里晶晶亮亮的是谁。
  车志国和叶锦一个方向。莫菲叫了两个代驾,一会儿,两辆车就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车志国坐在副驾驶,叶锦坐在第二排,叶锦兀自看着车窗外,窗外有些小雨,小雨一点一点飘在车窗上,透过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就像是美颜相机里那种专门把照片做旧的效果,朦胧中一圈圈的光晕,倒像是时光倒退了几十年。前面坐着的那个人盯着倒车镜看叶锦,叶锦专心望着窗外,心无旁骛。
  到了车库,车志国喊代驾先下车。等叶锦反应过来,刚“哎”一声,代驾已经收了钱走了。
  “你让他走了,车怎么办?”
  “你开。”车志国笑着说。
  “我不会开。”
  当初叶锦学驾照,还是他陪她去报的名,驾照拿出来,车志国带她跑过两回,后来叶锦嫌麻烦,就不想再练了,每回车志国喊她开车,她就说她“我不会开”。
  叶锦无意中突然又说出这句话,瞬间把两个人都拉回了过去。半天,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叶锦拉开车门说声我走了就准备下车。
  “丫头!”叶锦怔了怔。叶锦从小到大,连姆妈都是喊她的全名,只有和车志国在一起后,他才这样喊她。对于叶锦来说,这简单的两个字,包括着太多太多她生来就渴望盼望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温暖、宠溺、父亲、长兄……叶锦的鼻头突然有些发痒,一股酸酸的感觉往心头上涌。
  “丫头……”
  叶锦仰着头,愣是没让眼泪水流出来,半天,她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车志国,“刚才喝那么多酒,喝点儿水吧!”
  ……
  已经三天了,这一次,海兰倒是沉得住气。倒也是,当初她翘叶锦的墙脚,生生把车志国从叶锦的未婚夫变成她的老公,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大的地下工程,耗时耗神耗力,都没见她露过一丝马脚,何况现在她是名正言顺的“大婆”,车志国法律上的妻子,像叶锦这种小儿科似的插科打诨,跟本掀不起大风浪,不该放在心上嘛!
  叶锦知道海兰不会不来找她。
  不然,她和莫菲,车志国的那顿饭,就白吃了。
  莫菲不是傻子,两套塑身内衣卖给叶锦5888,还说是拿的会员价,只怕这5888,她是要对半赚都不止。说是请叶锦吃饭,其实就是用叶锦的名头请车志国吃饭,国企里面管着七八个部门的主任,如果不是他的“白月光”,再响亮的名头,怕也不是轻易请得动的。莫菲的老公当了好些年的技术员,如果这次当主任的能帮着说一说好话,向上提升一级,也不是不可能的。
  明明知道是被人当卒子,叶锦还是去了。纵然她不是活雷锋,她和莫菲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要去替他老公说好话的地步,但这个世界上,多个朋友多条路,也许,她在给莫菲铺路的时候,莫菲也能给她搭桥呢!
  这世间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3
  姆妈打来电话,照例是冷冰冰的语气,喊叶锦立刻回去。
  挂了电话,叶锦有些诧异,姆妈向来不大过问她的行踪,怎么会突然喊她回去?听声音,又不像是身体出了状况,再说,姆妈她老人家就算是哪里不舒服,也未必会特意打叶锦的电话喊她回去。
  突然,叶锦才想起,是海兰。
  叶锦猛然笑了起来,多大的年纪了,还玩小时候的桥段?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事事都要请家长,怕是这个世界的家长都要被累死。
  笑着笑着,竟感觉没得些意思了。没兴致了嘛!本来是锣对锣鼓对点的敲起来,想唱一场大戏的,奈何角子不得劲儿,你兴趣昂然咿咿呀呀想唱一出《锁麟囊》,人家偃旗息鼓暗自收兵根本不给你登台的机会,没意思了嘛!——直到这时,叶锦才真正觉得海兰可怜。
  放弃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去追求所谓的“幸福”,如今,劲敌出现,连一招一式都不敢还,就跑去请对方的家长,不是可怜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叶锦思衬着怎么说。
  还没等叶锦说,姆妈迎面就甩过来两张照片,照片甩到叶锦脸上,再近一点,只怕就要划伤叶锦的脸——当然不会,一张是已经发黄的老照片,四边棱角都已经卷了边起了皮。一张是被已经揉得起皱的新照片,模模糊糊的,依然看得出是叶锦和一个男人搂抱在一起。
  新照片叶锦心里有数。老照片着实让叶锦发了一会儿呆。
  原以为只是用这张新照片做个引子,却没有想到能牵出这么大一桩陈年旧事,恍惚之间,叶锦都差点忘了这出戏词该怎么唱了。
  老照片上的叶锦十来岁,穿着校服,白衣领上有两团醒目的墨水印子,为这两团印子,叶锦被姆妈念了很久,吃饭的时候她念:“你是猪哦,别个洒墨水在你衣服上,你不晓得?”睡觉的时候她念:“根痕就脏!不老实!是你个人弄的就是,说不晓得!”出门穿鞋的时候她念:“不晓得生的哪样人?苗子的时候就不正。”……
  照片上的叶锦浅浅的笑着,旁边依偎着的大人——不是姆妈。
  这张照片,叶锦曾经悄悄找过很久很久,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放在书包里弄丢了,没想到,现在在姆妈手上看到它。不过姆妈也应该是今天才看到这张照片,否则,她不会失态到要对叶锦动手的地步。
  姆妈从来都只会让嘴上的功夫让你的内心崩溃得四分五裂,却不会动你一根小指头让你有机会去向任何人展示她对你一丝的不好。
  照片上的大人,叶锦喊她“老伯娘”,是叶锦在福利院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张笑脸。叶锦十岁的时候,偷偷一个人跑回福利院去找过老伯娘,老伯娘带她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她一直把这张照片悄悄藏在书包里,不知道哪一天,她发现照片不见了。
  叶锦知道姆妈生气的原因。从福利院出来后,姆妈一直不允许叶锦说“福利院”三个字,关于它的一切,姆妈都很烦,更别说还要跑回去,还要去看姆妈口中的那些“乡下女人”!
  姆妈发了疯似的把叶锦往门外推。
  “你是发了母猪疯了,你要跑起去!”
  “我喂个狗都晓得认人,我一天给你吃拿给你穿,你还跑回去,还不如狗!狗都不如!”
  “那个X女的,她是你屋妈不是哇?是她和哪个见不得人生的不是哇?”
  “你吃菌闹疯了!你要跑起去,那的是有男人唛还是有啷嘛!”
  “私女!你就是狗日的私女……”
  谁也想不到走在外面温文尔雅的叶医生能说出这些话。当然——叶锦习惯了。这些年,叶锦不就是在这样的“教诲”当中长大的么?
  一方面要不断被迫接受这样的“教诲”,一方面要告诫自己内心千万不要“中毒”,一定不要被这种“迫害”影响,一定要相信这样的人只是个例,一定要相信这个世界值得去热爱和善良——真的不容易了!
  叶锦仰起头,任凭汹涌的泪水喷薄而出。可怜善良的老伯娘,一个只是凭着天性中的善举对待一个孤儿的老人,一个干净端庄的女人在这人口中,竟如此不堪!如她天上有灵,是否也该为叶锦不值?
  想到这里,叶锦才觉得自己才是最值得被笑话的人,刚才她还觉得海兰可怜,而真正可怜的不是她叶锦自己么?
  人家处心积累为她布下这支杀手锏,又尖又毒,一剑封喉啊!
  海兰真是费了心思才舍得把这张照片拿出来。世间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叶锦是捡的,这不假。姆妈把叶锦从一个毛孩子养大成人,没有让她缺吃少穿,这不假。所以,现在,无论是姆妈把叶锦赶出这个家门,还是叶锦自己要离开姆妈出去单过,都是叶锦的错!
  千夫万指,都是叶锦的错。你做什么都是你的错!
  你住在这个家里也好,你搬出去也好,你都不会好过!你顾及舆论留在这个家,姆妈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恐怕这一辈子你都别想听到好话!你搬出去?那好,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养你这么大,把一个孤老婆子丢一边,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怎么走都是错。前无来路后无退路。向左向右,你朝哪边迈,你都输了。
  海兰就是要让她输,让她输得精光。
  有一次,海兰躺在叶锦的床上问,你连爹妈是谁都不晓得,凭啷个就能过这样好的日子哎?叶锦和车志国处了对象,车志国工作的单位好,国企,铁饭碗,有福利房,独子,父母都有退休工资,多好的条件——正是海兰想要的。叶锦从福利院跟着姆妈回家的第一天,就认识海兰了。
  叶锦记得,第一次跟着姆妈回家,天空飘着毛毛雨,没有人打伞,叶锦跟在她身后,像姆妈带的一只小猫小狗。老城的路面积了水,叶锦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迈过一些水坑。走过的路边全是矮塌塌的店面,有一间店门口,挂着一块很旧的木牌子,牌子上写的是“油盐酱醋”。叶锦那时就觉得,这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是酱油。
  到家后,第一件事,姆妈给叶锦洗澡,姆妈把温水倒进大瓷盆里,让叶锦脱光衣服坐进去,叶锦坐在又白又大的瓷盆里,舍不得动,水有些烫,叶锦的屁股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还是舍不得动。她给了叶锦一个漱口缸,一块肥皂。让叶锦洗头发、洗身子。再用漱口缸舀盆里的水把身子冲干净。那时候,每家的孩子都这样洗澡。叶锦每周都能洗上一次,家里的条件算好的了。
  因为事先没有安排,叶锦需要的所有都是姆妈临时去买。她买的牙刷太大,叶锦放半截牙刷进去,简单吐下泡沫,就算刷了牙;给叶锦买的内裤太小,叶锦穿了一天,大腿上勒出两条斜杠的红印,第二天她就悄悄藏在了枕头下面;只有睡衣最合适,新的睡衣买回来用肥皂洗过,太阳晒了两天,纯棉的布料被浆洗过后穿在身上是贴身的柔软和熨贴,散发出一股肥皂特有的淡香。姆妈买的皮筋是叶锦最喜欢的,花花绿绿的颜色,把叶锦的头发梳成两个羊角辫,再用各种颜色的皮筋一节一节绑在头发上。一会儿功夫,叶锦的头上就开出一朵太阳花。叶锦蹲在姆妈的怀里,任凭姆妈的手在她的头发间穿梭。那是她们之间唯一亲密的时刻。
  刚和姆妈回来的时候,叶锦很怯很怕又害羞,不敢抬头见人。但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几天,总得出门。反正大家都知道姆妈突然就领回来一个孩子。熟悉以后才发现,孩子小小的个子,大眼睛,嘴巴也甜,阿姨姐姐的见了谁她都叫,一看就是灵光囡,只是可惜额头上有块新摔的疤,倒是已经结了痂,眼看着就要好了,不会留下印子。
  其他小朋友能去学校,叶锦也想。
  叶锦上学的问题,似乎是件很费劲儿的事,说了今天,又是明天,书包放在门口,连着几天,叶锦都没能挺直腰杆把它认真背着走出去。
  其实,叶锦是能认识一些书上的字的,小朋友们写的字,叶锦也会写。叶锦兴冲冲把书捧到姆妈面前,炫耀着告诉姆妈,她也能识得这些字。汗水把叶锦的头发濡湿了耷在红红的脸蛋儿上。姆妈没有瞧叶锦手上的书,只淡淡地说叶锦姑娘家家的,不好好走路,疯个啥?
  别的孩子回家,只说饿,嚷着要饭吃。叶锦总是麻利地热好饭菜,等姆妈回家有现成的吃……她是那些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只是不包括姆妈——她对叶锦,从来都是淡淡的,叶锦在学校作为三好学生在开学典礼上发言、做的手工在全校才艺比赛上获奖,奖状拿回家,她淡淡说一句:“可以噻。”却不接过奖状正眼去看。叶锦热了饭,她吃两口就进了卧室,她不说菜的盐太重,只留下小小的叶锦在饭桌前,眼巴巴地盯着冒着热气儿的饭菜,不晓得自己错在那里。
  倘若姆妈能痛快地吼出来,或是指着叶锦,说那里做得不对,叶锦心里还好受些,但是她就是不说,不让你明白你错在哪里,不告诉你,该怎样做,她让叶锦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是让你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却从不教你怎么做才是对的。
  初中的时候,叶锦迷上了打毛线,寒假,她拿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两团马海马的毛绒线。她知道这种绒线打围巾最合适,暖和、柔软。她手巧,几天就把两团绒线变成一条蓝红相间的长围巾,玫红、藏蓝——最洋气的搭配。隔壁的刘奶奶说叶锦是织女转世,打出来的围巾比街上卖的还恰当。叶锦把围巾送给姆妈,下半天,她去刘奶奶家还毛衣针,听见刘奶奶在和姆妈说:“这姑娘不错了,跑来坐起看两天,就是给你打围巾。”
  姆妈说:“在屋头闷声不出气,还晓得跑来跟你学,心眼儿多。”
  刘奶奶说道:“哪的是啷个?这姑娘算是乖的了。你以后有靠了!”
  “我是不想!抱到福利院去的时候才几天,晓得她爹妈是哪样人,根痕就不对。晓得是不是私女!”
  从那以后,叶锦再也不碰毛衣针。
  其实姆妈并不想收养叶锦。
  那一场车祸,死去的丈夫和幼女,彻底断了姆妈的念头。可谁让她是儿科医生呢?她得按医院的安排去福利院给孩子们做爱心体检。那一天,她穿着白大褂,皮肤像奶油一样白,一进福利院的大门,就把叶锦吸引住了。她那么干净,那么温柔,叶锦从来没见过——妈妈?姐姐?还是画上笑容可掬的外婆?叶锦没见过。但叶锦想知道她们,她太想太想了。
  叶锦是姆妈快踏出那个大门的时候飞快跑出去扑倒在姆妈脚下的门槛上的,终究是有些害怕,跑得有些用力过猛了,才让额头撞了上去。按照她的想法,应该是头撞上去,即使流了血有了疤,藏在头发里,不关事。幸亏长大后她的脸适合留刘海,才挡住了额头上那条浅浅的印子。
  被撞伤的小女孩像被撞傻了似的,血从头上流下来,流到脸上、身上,好半天,才——哇……哭出来,大家都吓坏了,院长赶忙去捂伤口,有人飞快去找医药箱,后来血止住了,那个女孩却一直哭,只是不是刚开始时候的哇哇大哭,而是压着嗓子胸脯一扯一扯地发出小小的声音——像被野兽欺负的幼崽,又像迷失了路途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可怜——已经有人在抹泪了,大家都把随身携带的小零食小糖果掏出来给她,小女孩还是哭。院长说要给她带小红花,她还是哭……眼泪水吧嗒吧嗒流一地,直到后来当姆妈的这个女人走过去,蹲在小女孩面前,小女孩的哭声突然就停止了。
  小女孩一直哼哼着的哭声突然就停住了。水汪汪的眼睛亮亮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大家都被惊吓了似的大气都不敢出,这小姑娘是在认人啊?就连平时从来不说话的人也说,叶医师,她是在认你哩!那么哭法,见到你就住声儿了,你是她亲人哎!这孩子唯独见了你就住了声儿,不是缘分是什么?不说了,叶医师,今后她就是你闺女了,你把她喊回去,给你打伴……
  这孩子心野——姆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叶锦。
  即使从福利院出来有了这个家,自己的床,也架不住姆妈长年累月,人前背后,对叶锦的奚落和嫌弃。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她唯一看到的姆妈,就是她以为的全世界,姆妈对叶锦的态度,就是叶锦以为的整个世界对自己的评判,她当然认为自己确实是世界上最蠢最差的那个。“你哪个样子,看得起你??哄你疯了好耍……”这是姆妈对她所有的肯定。叶锦一直把别人对她的示好当作是别人对她随意的戏弄,而根本不明白,别人是对她真心的倾慕;更不明白她作如此想,就拼命想维护的自尊心,更是被不了解的人理解为自以为是的清高和骄傲——很多年,很多年,叶锦走进这条死胡同,把自己憋在一个幽暗的角落,把自己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她从来都不知道,她无意识的脱颖而出是她超于别人的天赋和优秀。
  她总认为最丑最蠢最差的她,配不上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一切。一直很多年。
  为什么从小到大,看起来不缺吃不少穿的叶锦会自卑自鄙到这个地步?海兰知道。她们形如姐妹的这些年,海兰无数次见证过姆妈对叶锦的“教诲”。一切,海兰都知道,只有海兰,看着叶锦,一步一步,用将近三十年的时光才挣脱出自卑的桎梏;只有海兰,感受过叶锦努力把自己从一只丑陋的蛾子变成蝴蝶,来自内心那种经年累月的皮肉撕裂的疼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能领会和体会的。
  这么多年,叶锦内心所承受的一切,海兰都清楚;她看着叶锦在水里濒死挣扎,却从不懂得要递一根棍子给她。
  海兰是拿定了叶锦的七寸,她就是要你叶锦动弹不得,你怎样动,你都是痛。
  
  叶锦去找车志国。说了海兰去找过姆妈的事。叶锦说的时候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脸古井无波,当然,叶锦清楚,车志国是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的,要不然,在车库那天晚上,叶锦也不用陪他那么久。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你们当初背着我做那些事……现在又跑去姆妈面前说……狗急了还跳墙呢!”
  “我不就是和你一起吃顿饭吗?还有别的人在呢,她连这个都要跟踪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叶锦眼圈红红的,泪水一嘀一嗒,一看就是被人冤枉了,平白受了委曲的样子。
  当天下午,车志国通知叶锦去签合同——“乐家家”超市只是集团的一部分,而想要拿下车志国供职的公司开发的一个软件的全国总代,是集团的一个目标,或者说任务。如果拿下这个总代,不说为集团开缰扩土,至少,是她叶锦为以后在集团立足备下的见面礼。
  ——人人都说生活远比看戏更精彩,确真也是的,海兰手里居然藏着叶锦找了很久的那张老照片。还把一新一旧两张照片都跑去拿给了姆妈,也是她自乱阵脚了,看到叶锦和一个已经成了别人丈夫的男人搂抱在一起,丢人现眼败了家风,姆妈才会那么生气。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第一次骂得那么大声,歇斯底里,人尽皆知——这个时候,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是车志国最不想看到的——那张新照片是趁车志国睡着的时候,叶锦抱着他自拍的——她洗了两张,一张自己留着,一张寄给了海兰——两个打算:如果海兰不去声张这个事,叶锦就自己把照片拿出来,去找车志国;如果海兰把照片拿出来质问车志国,效果都是一样的——这个时候的车志国,无论院里院外,他都不能让它起火。
  车志国的公司,年初就说要动人,车当副总的消息早已经在一些小道上传开,如果这时,叶锦或者姆妈要去公司讨个说法,甚至不需要她们出面,一个装着那张他和叶锦搂抱在一起的信封寄到总部,什么也不用说,就够他忙半年。哪里还轮得到他当副总?他这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算盘该怎么打。所以,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娶了那样一个聪明的老婆——按车志国的心理价位,把总代拿给别的集团,别说他能从中得到多少回报,他还可以为公司获利更多,这是他为此次提拔准备了很久的筹码。结果,海兰给姆妈送去的那两张照片,省了叶锦不少的事儿,也把车志国的计划搅黄了。
  也是巧,叶锦刚拿到会计师资格证,去超市报道的那天,在经理的办公室,看到了关于这个新开发出来的软件前景和集团想拿下总代的会议纪要。当她喝完经理为她泡好的绿茶,临要出门的时候,经理淡淡地问了叶锦一句:“你以前那个男朋友,好像也是做软件开发的??”
  叶锦才找到了莫菲。
  
  4
  总代的合同传到集团以后,返给叶锦的佣金比她预想的要多得多。当初花5000多在莫菲手里买内衣的钱算找回来了,但叶锦清楚,这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要找回来的更多。
  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根她的白头发。赶紧凑在镜子面前,把发根一缕缕挑起来看,却再也找不着了。
  真的是老了?
  叶锦想起读中专那阵,寒假她不想回家,她给姆妈说学校要求社会实践,她跑去省城的洗车场打工,一个人先把司机的座垫拆下来放进洗衣机,再把整个长途卧铺客车的四十床床单被套拆下来放在水盆里洗,她穿着雨鞋带着塑料手套依然冻得发抖,把一车的床单被套洗完,等到洗衣机里的座垫洗好了拿出来,才把床单被套放进洗衣机脱水甩干、晾好,再把头一次换洗下来晾干的床单被套给客车的所有卧铺套上去,被条折好、床单铺撑展……刚开始的时候,她的手脚全部都被冷水裂出一道道的口子,手臂完全抬不起来,即使这样,她也干完了那个假期。似乎也没有觉出苦,好像她也从来没有觉得这个世界有多苦,当然,并不是不觉得那种日子苦,而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只配过那种苦日子!所以,才能把一个假期干完,坚持到开学。
  而现在,手机短信显示的银行卡上的余额够当年的叶锦打几年的工了,叶锦依然觉得那时候的时光是快乐的。没有钱的时候依然快乐,现在也算有钱了,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快乐——叶锦告诉海兰,那张和车志国的合影是她自拍的。软件的总代不给“乐家家”做,也会给别的人做。只是拍完照片她就下车了。
  海兰问叶锦是不是故意扯的?
  叶锦不说话,半天,才仰起脸,说:“救你的命,我是真的。今天给你说的这些,也是真的。”
  ——整个事情比叶锦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和小黄在“新海湾”吃饭,接到莫菲电话的时候,她故意说了一句“海……”以小黄的机敏,不会猜不出这个电话和海兰有关,他连叶锦不能吃海味儿这种小事儿都记得,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叶锦和海兰之间的那一支戏码?海兰知道叶锦和车志国私下悄悄见面,一定会找车志国大吵大闹,而在车志国的车上,她递给他的那瓶水,是放了一颗安定片的,当时车志国和海兰的背叛,叶锦整晚整晚睡不着,去医院开安眠的药,医生嘱咐她一天只能吃一片,一周后半片,逐渐减量——有一次,她差点就把一瓶安定片都吞了。
  让车志国喝了有安眠药的水,睡在车上一晚上不回家,加上小黄之前的信息,海兰一定会认为车志国和叶锦是在一起过夜,这样就算总代拿不下来,让他们夫妻闹一闹也是可以的。本来都已经想好了——那瓶水最终没给车志国喝。水都拧开了,叶锦不知怎么想的,又把瓶子扔进了车窗外的垃圾桶。
  叶锦临下车前,她问车志国他们能不能再拍一张合影?车志国显然没有料到叶锦会有这个想法,愣了几秒钟,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叶锦拿出自拍杆,刚开始的时候两人都隔得很远,拍出来的照片不是叶锦要的效果,两个人再坐近一些,拍出来,两个人的表情依然不自然,一看就是假的。叶锦都打算放弃了,说算了算了,收了自拍杆就去开车门,车志国一把把她拉过去,把她的头搂在怀里,只听得几声自拍杆按键的响声。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叶锦下了车,雨已经停了。被夜雨洗刷过的街道特别干净,空气中有鲜嫩的小草发出的恬淡的清香,叶锦深深地呼气吸气,吸气呼气,恍若整个人都重新活了一遍。叶锦眼前,是她和车志国在老伯娘的墓前,她给他说她和老伯娘曾经一起拍过一张照片,只是可惜了,那张唯一的照片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因为是偷偷去的,谁也不知道她提过这张照片。
  小黄辞职了,说是父母催他回老家做个小生意,谁知道呢?当初叶锦因为红酒的事情被辞退的时候,不也是说的是她自己辞职么?他去财务室结算工资的时候,叶锦在门口遇见了他。见了叶锦,他依然还是会脸红,叶锦问他回去的打算,问他要不要去她办公室喝杯茶?他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叶锦目送他到电梯口,临近电梯门时,叶锦看到他扭过头来把她望了望,像等到叶锦给他说点儿什么,又像有什么话要问叶锦。终究是没有。
  叶锦笑了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她为自己泡上一杯绿茶,手指轻轻叩着茶杯,只可惜今天的阳光不太好,茶汤不如那天的碧绿清亮,不过也不错了——其实,当初那3件红酒的购物小票叶锦早就交给了经理。
  仓库里的为什么比进货单上少3件?原因是当天入库的时候叶锦自己就拿了3件去收银台,付了钱,打出了购物小票。也是小黄太心急,太想踢开叶锦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其实货物少了之后,去电脑上查一下入库之后的销售纪录就可以了,小儿科的道理,偏偏小黄忘了。也是道行不足,拾到一根柴禾,竟以为捡到了巨蟒,真真下了功夫要占这个便宜。
  世上能有这么好占的便宜,也是说书的人口渴了想偷懒了。
  究竟是年轻啊!哪晓得三月天风物长宜放眼量的道理??
  好巧不巧,红酒入库那天,正是叶锦三十岁生日。说是生日,也就是户口的出生日期上写的是她从福利院被接出来的那一天。当然,没什么不一样,什么样的日子都要过。只是过的心情罢了。那天,叶锦突然起心动念,想买点儿红酒给自己作生日礼物,却不曾想到,一念之间,竟牵出这么一台好戏。
  说到底,叶锦还要感谢小黄。
  当初她正愁无法向集团请一个长假,复习应对会计师资格证的考试,小黄就急吼吼地跑去总部,告了叶锦吃三件“红酒”回扣的状,既然有人告状了,就必须有人担责,顺理成章,叶锦被安排“休息”。购买红酒的小票在手里,小票上的日期白纸黑字可以证明,回扣是莫须有的事儿。
  叶锦心里清楚她迟早是要回来的。想不想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是她的事。
  老伯娘在桌上的相框里向叶锦安宁的微笑着,叶锦心里叹了口气,小黄后来问过她和老伯娘的事,她一直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其实,后来的事她都记得,在福利院遇到姆妈那天,她摔了一跤,额头在门砍上磕出了血,谁来劝她都不听,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等到姆妈来到她面前,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看到姆妈蹲在她面前,她才止住了哭——那一群人刚进福利院的大门,老伯娘就悄悄对叶锦说,你只管跑,跑到门槛……跑过去,你就得了!
1
  也亏得海兰是下了决心要抓住车志国,这件事情居然做得滴水不漏。以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这么长时间,愣是没让叶锦看出一丝异样,放在平时,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他们是吃定了叶锦。让叶锦像大婆抓小三一样大吵大闹,纠缠着车志国不放手,索要青春损失费,这些都是戏码——就算大家是即将登台的演员,他们只是轻扫鹅眉淡梳妆,也笃定叶锦不是对手。
  都说好了明年春天就结婚,两边的家长正式见了面,未来的婆婆还提前把家传的镯子拿出来,郑重地交给叶锦,说是镯子带了三代人,都是亲手交给儿媳。现在手镯还在,人却不是了。也怪不得车志国。叶锦这一年忙着考中级的会计师资格证,在超市的工作也不敢马虎,一天忙到晚,和他饭都没正儿八经一起吃过几回,更别说约会。原以为熬过这一年,好歹考过两科,明年时间上不用这么紧,就专心张罗结婚的事。谁想到呢,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就变成这个样子。
  那天,车志国约叶锦,说有话要说:“那个……”车志国一口气憋着,看不出是被太阳晒红了还是心虚血往上涌,一张胖胖的圆脸愣是涨成猪肝样。叶锦脸上挂着微笑,一颗心却提起来。终于还是要摆到桌面上来谈的——“我和海兰……我们俩好了。”
  “轰。”叶锦身体里面有块墙突然塌了,整个人软下来,像被人抽了筋。
  怀疑是一回事,得到当事人亲口回应又是另一回事。叶锦想哭,连哭带骂都不过份。才和叶锦相亲那会儿,车志国还只是公司的一个小技术员,租一个鸽子屋,上卫生间都要跑到很远的公厕。下雨天鸽子屋漏水,车志国加班不能回来,叶锦一个人一手打伞一手扶着梯子爬到屋顶,拿塑料布往屋顶上盖。后来公司分了宿舍,两个人一间,不好意思让车志国一个人吃独食,叶锦在家里做好饭菜,煲了汤,给他和舍友一人装一份。街上的饭菜又贵又没营养,叶锦舍不得。能节约一分是一分,两边的老人并没有多少底子能帮衬小两口,还得靠自己。现在看来,之前的痴心都白付了。被未婚夫劈腿,劈腿的对象还是自己的闺蜜,这个女人怎么伤心绝望都不过份,起码眼泪是要掉一地的。但叶锦哭不出来。倒真是想拿起桌上的水杯往车志国头上泼去,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水一泼,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想归想,终究是没有动。
  这样也好,手起刀落,总比被一直蒙在鼓里让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开来强。
  事后想想,叶锦觉得还是自己盲目自信了。世界上有没有固若金汤的友情?有。她和海兰。
  叶锦虽然是独女,不像海兰上面有四个姐姐,父母生了她又才生了弟弟,但两个人都是在放养中长大的孩子。套用一句两个人成年后才流行的话——“你懂我。”那时候两个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互相分享快乐和难过,心里的话都只给你一个人说,你不说我都晓得你的难过。
  海兰的命是叶锦捡的。读初三时的一个下午,春雷一阵一阵,刚开始还只打雷不下雨,后来就暴雨如注,屋顶、窗玻璃到处是雨点溅出的烟尘,灰蒙蒙的,看不见远处的人影儿,四五点钟的光景,像没有亮灯的傍晚。海兰爬在桌子上,起初只是哼两声儿,后来哼的声儿越大越密集,夹杂在滴答作响的雨声里,分不清哪是海兰哪是雨水的声音,后来,叶锦看到海兰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水,才发现这个人已经病得不轻。叶锦冲出教室,冲向密集的大雨中,奔跑过两条街,跑到海兰家里时,雨水和汗水已经让她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儿。事后,海兰的父母带了水果来叶锦家道谢,姆妈客气地说两个人玩得那么好,叶锦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客人走了后,姆妈也没有问叶锦有没有着凉。海兰出院后,见到叶锦第一句话,就说:“我的命是你捡的。医生说,再晚点儿,我的阑尾穿孔了,就没救了。”
  原以为这条命捡得值,谁能料到呢,农夫与蛇的故事。
  
  中级证会计师资格拿到后,叶锦重新回超市上班,已是今日不同往日。叶锦以前只是超市仓库的保管员,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乐家家”超市的签约会计师。坐的办公室不一样,档次就更不用说了。
  叶锦长得清秀,身条儿细细长长的,这一阵子又养成了夜跑的习惯,一件浅色衬衣套在直筒牛仔裤里,腰是腰胸是胸,该翘该凸的地方一分不少。又有朝气又清爽。经理把她请去办公室喝茶,明前茶已在杯子里泡出曼妙的身干,是接待贵客的架势。叶锦笑经理是正式得过了头。经理摆摆手,说,那必须那必须。经理早年秃顶,脑门上残留着一片面积不大的地中海,还小心地用发胶固定在位置上,此刻,在叶锦眼里,竟甚是可爱。叶锦端了面前泡好的明前茶来喝,水温刚刚好,浓淡也合适。茶水过浓湮灭了茶叶的清香、水温过低会失了茶的回甘。经理泡茶的功夫和他做人一样到位。
  当初他给新应聘进来的人上课,谈到成人考试,下了课只有叶锦追着他的背影问,哪些证拿出来最好找工作?要薪水高的。他半天才说会计师噻,只要有。第二个星期,拿了一张滚成一卷的成人学校的招生简章到仓库,逛了一圈,把简章丢在桌子上,也不打开,临走的时候才说:“这个学校是正规的,正规的才难考。”
  再是之前超市的“老人”,报道的程序是要走的。合同是要签的,工号牌是要领的——“乐家家”首席会计师。拿到工号牌那一瞬间,叶锦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履薄冰的日子过怕了,陡然踏上期望的平地,竟是有些后怕。喝完经理特意招待的明前茶,再到财务室,交身份证、银行卡号,到办公室交健康证……一路走下来,也是花了大半天时间。满满一杯明前茶浸在身体里面,竟在脑门沁出密密的汗,叶锦用手作扇状对着脸摇,倏地,“锦姐,凉茶好喝,但不能多喝哦!”叶锦身体像打了个冷颤,抖了一下——小黄的脸在面前晃了晃,恍然像看到他本人。甩甩头,才发觉是脑海里一个画面——去年这个时候,他一口一声喊她“锦姐。”叶锦没有弟弟,她真心把他当弟弟看。
  那件事情出了以后,超市停了叶锦的工作,说好听点儿,是喊她休息一阵儿,说难听些,就是差分分开除了。叶锦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打包,离开超市,小黄面都没露。
  时间是过得真的快,一层层的黄叶儿被风打着旋,在空中飘散打转儿,一圈一圈的,竟圈去大半年的时光。出事的时候是冬天,现在竟是夏天了。
  那天,经理提红酒的事,叶锦心里就明白,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仓库的入库单上写明“波尔登”红酒,进货是60件。但仓库里面其实只有57件,相差的3件是当保管的叶锦给厂家打的掩护,超市把60件红酒的钱付给厂家,这3件红酒的回扣就到了叶锦手里。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再贪吃,你也只有小拇指那一点权利,想吃也吃不了多少。哪个厂家都想把自己的货多销些给超市,给点儿好处给进货员、保管员,说穿了就是一点儿人情!这年头,不讲人情你还活得下去吗?只是现在有人把这个人情揪出来,说它坏了规矩,就不好办了。不处理个结果就到处都说不过去了。
  那天,叶锦穿着加厚的保暖内衣,超厚的羽绒服,都还是忍不住打摆子。为这点儿“小事”丢了工作,怎么着也算阴沟里翻船。她一向认为自己处事小心,懂得事事不能张扬的道理。终究还是着了道!
  别人吃再多的盐都没事,你才沾那么一点儿,就被齁死,也算是失败了——不知是识人不清的失败,还是自己的失败,终究是很失败了。
  离开超市的时候,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雪花飘啊飘,就飘进叶锦的心里,真凉啊!一层一层的凉,在心里垒起来就是彻骨的冰,如那时叶锦眼里的世界。
  叶锦把工号牌翻来翻去看了几遍,“首席会计师”,看起确实是有些名头的哦!叶锦不觉笑起来,觉得自己真像个傻子,就这一小块东西,握在手里还真当宝贝似的,要不是初中毕业为了早点就业读了中专,现在可能比这更宝贝的东西她都拿到手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这个命?鼻头一酸,竟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赶紧仰起头,多年的老经验,遇到想哭不能哭的时候,就狠命仰起头,不要命的深呼吸,把肺吸疼了,泪就止住了。既然想哭不能哭,有泪不能流,就只能让自己疼着,真的疼,是哭不出来的。
  就像和车志国刚分手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
  当初报考会计师资格证,叶锦计划用两年的时间来做这个事,没想到,临场发挥那么好。一年的时间,就把各科的考试都过了。其实,去考试那一天的太阳很好,阳光透过淅淅沥沥的树叶,在叶锦身上打出一圈圈的光环,若在平时,这应该是个好天气,只是那时刚遭遇失恋的叶锦,心里一直泛着寒意,后来竟是沁入骨髓的冷,双手冰凉。但是进了考场,她还是和监考的老师礼貌地笑了笑,那是个年轻的帅哥,他似乎被她招呼得有点不好意思,腼腆着请叶锦坐到位置上,说开始考试。叶锦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铁石心肠了。换作别人,寻死觅活的心都有了。她还居然能科科做及格。
  拿到证那天,叶锦一个人去重庆老火锅,要了一个特辣的麻辣锅,一罐冰啤酒。冰火两重天,在冰与火的碰撞中,她的泪,才悄悄流了下来。
  “首席会计师”的工号牌确实不一样啊,别在衣服上,人都要亮堂许多。
  超市为叶锦举办了欢迎晚宴。说晚宴都隆重了,就是中层以上的干部欢迎叶锦,聚在一起吃顿饭。乌鸡变凤凰,会计师资格证不是白拿的,那可是国考,千里挑一的。考场方圆几公里都是不能打电话的,信号都被屏蔽了的。
  夏天到了的时候,叶锦剪了短发,本来身条儿就好,短发一衬,气场立马就不一样了。站在一堆人当中,不用问,也晓得变成凤凰的是她。
  小黄的脸在门口闪了闪,半天,才走进来,坐在靠后门的位置。才半年的时间,这个人像老了好几岁,叶锦远远地站着大声喊小黄,语气熟稔得像昨天才在一起喝过酒的人,在场的人齐刷刷朝小黄看去,料不到会被叶锦这一声喊,小黄素日里的一张黄疸脸顿时变成绯红,红到脖子。叶锦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遥遥地和他碰杯,他愣了几秒钟,才想起他也应该是要端个杯子的。手向盛了红酒的杯子伸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了手的方向去端装了白酒的酒杯,等他满脸笑容走过去,“锦姐”只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叶锦半年前被辞退的事情不是秘密,主要是想瞒也瞒不住。现在,风风光光的回来,不仅成了签约会计师,还直接就是“首席”,就连这个欢迎宴,几个老总都亲自出席,这话有得谈了。
  能挤进中层的人个个都比别人多个心眼,叶锦刚才喊小黄,喊得跟自家人似的,生怕别人听不见,细细想来,竟像是两军交战前的客气,客气得过了头。
  就等着看吧,一场好戏要开始了。只可惜,二者悬殊太大,螳螂和黄雀的对抗,未必精彩,有人心里说。我看未必,或许这螳螂只是个餐前甜品,黄雀真正要吃的是后面的大菜。有些人自认为火眼金睛,心里笃定地说。
  
  2
  叶锦去超市的仓库保管室找那盆绿萝。来的路上想了好几遍,“死了就算了,以后真没必要养这些东西……如果它真的死了,这回一定去买盆好点的……”
  “红酒”事件后,叶锦离开超市那天,叶锦是有些舍不得的——这盆绿萝。无奈实在是拿不动。而且,带走自己的东西倒也罢了,连一盆绿植也要拿走,真真是不给自己留退路了。她做不出来。想想自己真是没用,自己买的,自己养的东西还不好意思拿,真的是自己太软弱了,太任人欺负了。这样一想,心里是真瞧不起自己。后来,杂事儿一拖,更不愿意去了。
  进了保管室的门,叶锦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到处搜索,小黄斜躺在沙发上聊视频,看到一团阴影打下来,再看,竟发现是叶锦伫在门口,立马从沙发上溜下来,站好,“锦,锦姐。”叶锦不看他,只把一双眼睛到处看。小黄怔着,突然才像被棍子敲醒一样,转身钻进后面的货柜,抱出那盆绿萝。原先已经吊了好长的一些根茎已经断了,灰扑扑的一盆杂草,早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好歹,还活着。
  那年,叶锦刚进超市上班不久,在花店看到这盆绿萝,小小的一根,叶子也只有几片,叶锦把它买下来放到桌子上,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叶片老是发黄,还是一个来跑业务的厂家代表告诉她,绿萝喜阳,见天儿的要让它见见光,后来,叶锦把它放在离窗台近的地方,时不时的浇点儿水,这株绿萝才长了起来。慢慢地,它竟长得铺天盖地,绿油油的一蓬,夏天看着,尤其清凉。
  细算下来,叶锦养它,也快三年多了。她从一个收货跑腿的工人做到仓库保管,名头虽然不响堂,但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保管是有些实权的。进不进你家的货,进多少,都要看仓库的意见。仓库说,这种货堆得太多,不好卖,你的财路就断了。仓库老是说,这个东西销得快,可以多屯点儿,这意思就很明显了。这里面,多多少少是有些微妙的。活动代金券、节假日的小礼品,叶锦总会收到,每回有这种好事,除了给海兰的多留一些,其它的也会让小黄分出去。小黄来给叶锦打下手,知道叶锦心疼这棵绿萝,不等叶锦去浇水,去把它搬到太阳光照进来的地方,他就主动去做了。叶锦忙完事情才想起来吃饭,小黄已经去食堂把两个人的饭打回来了。有段时间,叶锦迷上了吃红心火龙果,一次贪吃连吃了两个,火龙果寒性重,吃多了伤胃,第二天,叶锦就捂着肚子,说不舒服。小黄什么也没说,跑出去一圈就给叶锦带回来两盒“暖宫贴”,他红着脸让叶锦把这个贴在隔层的衣服上,还说有些人冬天都把它放在鞋子里。
  空闲的时候,叶锦就给他聊一些超市进货的规则,哪些是可以打擦边球的,哪些厂家的货不用看也可以多进一些,哪些厂家的东西可以收,哪些厂家的哪怕一根不要钱的纱线都坚决不能要,哪些厂家的货物为什么一直摆在最上面层柜台卖不出去?……
  小黄听得头头是道,叶锦讲得耐心细致。
  叶锦说,她买这棵绿萝的那天,是个阴天,十月的天气,有些冷了,风,吹在脸上,有些生疼,大概是天气冷了,平时摆在花店门口的那些红的绿的紫的花儿都被搬了进去,就只剩那一棵绿萝还在门口,孤零零地被放在那儿,风一吹,叶子都要掉了似的。她向来是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唯独那天,不知怎么了,竟把它买了回来。倒也奇怪,眼看着都要死了,给它晒两天太阳,又倒了些喝剩的牛奶到土里,它竟一天比一天鲜亮地活了过来。
  她说,她就是这棵绿萝。她被福利院的人从门口捡进去的时候,脸都冻乌了,又没声气儿,都以为她不行了。连包着她入土的毯子都准备好了。厨房的老伯娘试着喂了她一口米汤,一口、一口、她就哼哼唧唧地像个小老鼠一样活了过来。老伯娘喂她喝米汤、吃饭团子,又拿根宽布带子把她拴在桌子腿上,让她围着桌子周围爬、抱着桌子腿站起来,直到她一步一步迈出脚步学会走路。
  老伯娘把叶锦带到山上,指着不知名的野菜告诉叶锦,饿了你就啃这个;身上磕着伤了要用那个,锤细了敷在伤口上,不能沾水;这个的根是打结石的,不能生吃,要泡酒;身子痒了长疮,你记得砍这个回去熬水,天天洗,水越烫越好……
  叶锦半夜爱尿床,头天炕干的被条一晚上又打湿了,老伯娘白天去山脚扯了草药给她蒸蛋吃,晚上隔两个小时就把她抱起来把一次尿,连着半个月,叶锦尿床的毛病治好了,老伯娘却因为扯草药的时候踩虚了脚,脚背肿得像个大馒头,三个月才见好。
  “天啊!”小黄像发现新大陆,“原来锦姐你是……”觉得要说的话不合适,在喉咙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那老伯娘呢?”
  叶锦两眼平视窗外,又像是在看那棵绿萝,说:“我也不知道,毕竟那时我也还小嘛。”
  “哦!”
  这一声叹息——有些过头了。他刚来仓库不久,叶锦亲耳听见他和别人说,一天冷冰冰,活该是捡的。
  叶锦约小黄下了班一起吃饭,在保管室一起上了那么久的班,现在重新成为同事,吃顿饭是应该的吧,海兰这样说,小黄就只好答应了。晚饭是在“新海湾”吃的,三荤一素,再加一个汤,服务员问他们要不要主食,需不需要上店里的新菜品——紫菜蟹粥,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服务员把两个人来回看了两眼,走了。叶锦不吃紫菜,所有海里面出来的东西都不吃。应该是体质的问题,海带、紫菜、虾蟹……吃了会过敏,全身起小疙瘩。小黄刚去仓库上班的时候,第一次请叶锦和几个同事吃饭,点了一道虾米蛋羹,也是厨房师傅手艺好,金黄色的蛋羹溜光水滑,配有碧绿的葱花和白芝麻,星星点点散布其中,像一件精细的手工艺品,让人不忍下嘴。叶锦小心翼翼地吃上一口,软糯鲜香,又吃了一口,等到发现蛋羹里有虾米的时候,身上已经开始发痒了。当天夜里就去医院挂了点滴。小黄后悔莫及,说早知道就去大家推荐的另外一家店了。叶锦说这是老毛病,就是个过程,点滴打完就没事了。为了安慰他,第三天早上她特意去给他买了早餐。
  叶锦问小黄孩子上幼儿园没有?谈起孩子,小黄脸上自然了许多,等待上菜的功夫,两个人胡乱聊着,原先的哪个柜长当了主管,之前的主管又到了哪个县的分店去当了经理……叶锦一脸趣味听他说超市的八卦,想不到才离开半年,就有这些好玩的事儿……心里想,你也算超市的“老人”,怎不见你有升职的动静?再一想,小黄真是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叶锦的手机响了。陌生号码,也不避小黄,拿起来就接——“他也在?”“那我不去了吧,不方便。”
  “我倒是没啥……”
  “人家都两口子了。我怕什么?”
  “只是怕海……”
  说到这时,才忽然想起对面还有一个人,叶锦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的样子,匆匆忙挂了电话,拿起碗筷又放下,似乎有什么想对小黄说,始终没有开口。
  现在流行素颜妆,这段时间,叶锦一有空就在网上看“素颜妆”的教程,所谓“素颜”,就是清汤寡水的模样,这模样还不是先天的黄皮肤粗眉毛,它是一层又一层的水乳霜精华堆彻出的精致,是远看清汤寡水,近看肌肤细腻,乍一看楚楚动人的化妆技巧。还好本身就还能化妆,要是一点儿化妆的基础底子都没有,一下子要想学这素颜妆,还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所谓大象无形,真正的化妆水平也应该是化过妆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装扮过的痕迹。叶锦算是慢慢懂得体会了。
  叶锦向朋友圈里售卖塑身内衣的莫菲打听一套内衣多少钱?莫菲原来是“康师傅”的业务代表,那些年的方便面特别火,叶锦还在超市仓库跑腿的时候,两个人就开始打交道。后来微商兴起,莫菲就从线下转战线上,开始在那方寸之地吆喝起她的营生。她一直劝说叶锦做她的代理,做微商,时间是自己的,心情是自己的,想卖就卖,不想卖我就不发朋友圈……起初,叶锦还真考虑过,后来,忙着考会计师资格证,就淡忘了这事。
  叶锦把两套塑身内衣的钱转给莫菲,随便问她现在的老公在哪里高就?莫菲的第一任老公被一个洗脚妹拐跑了,叶锦明白,有些话,和莫菲说,是最合适的。
  叶锦让莫菲把内衣从全国到区级的代理价发给她看,听出叶锦有做代理的意向,莫菲的话比之前更起劲儿了。
  “车志国,你听说了嘛!唉,都怪那个海兰,要不然,你现在哪用得着这么辛苦?”
  “车志国?哦,没有没有,人家都结婚了,我还打听个啥?不恰当嘛!”
  “你说你也是,都要结婚的人了,凭啷样让她抢了去?要是我,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呀?你们很熟?”
  “唉,熟噻!我现在的老公和车志国一个单位,不过,车志国是主任,我老公给他打工咯。”
  “哦,这样啊,其实,车志国这人还是挺好的,要不,有机会的话,我方便的时候,给他说说你老公的事,这点儿面子,他该会给的吧!”
  “好噻好噻,那天我约你们吃饭!”
  “吃饭就不了哦,要是海兰……”
  “就吃个饭,还有我们在哇,在说,车志国又不傻子,他疯了哦,跑去给海兰说,和你一起吃的饭?”
  “那,好吧!”叶锦用小手指轻轻叩着茶杯,有阳光照进来,一片光亮中,碧绿的茶汤在玻璃杯里格外清亮
  到了“壹品”,果然,车志国早就在了。看到叶锦,他明显地振动了一下,全身。叶锦没有正面看她,进门就和莫菲打招呼,只是余光把他的一举一动全瞧进眼里了。还是差点稳劲,从叶锦进门开始,他的目光就跟随她转,就只差站起来宣布说这女人是我之前的女朋友了!即使这里的人知道他们之前差点儿结婚的关系,也没必要表现得像个毛头小子嘛!看来,和海兰的婚姻关系并没有让他增长多少内敛。
  也是,为了这顿饭,她提前两个月开始又节食又跑步。晚饭一定是不吃的,天气预报里只要没说下暴雨,每天晚上的跑步一定是要去的,跑的路径也不是很长,就是那露天的体育场800米的跑道跑上十圈。愣是跑成了尖下巴,锁骨都成了一根线。一个丸子头,一身圆领收腰棉麻长裙,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装饰,脸上的妆是提前在网上做了功课认真化了的,素淡的脸,嘴唇上只一点点淡淡的唇膏,看起来过得非常不好的样子,单薄的身板,素面朝天的脸,楚楚可怜——本来她完全可以是一个春风得意的白领模样,但,大可不必!现在这个样子,才能让车志国更加心生愧疚。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市区本来就不大,加上之前在超市仓库工作积累下来的人脉,要想知道车志国身边有哪些人,并不是难事。
  车志国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跳了跳,再一跳,只怕要挤出水来了。他和海兰好了以后,这是将近两年来,叶锦第一次和他见面。第一印象尤其重要,叶锦懂的。
  车志国和莫菲的老公喝白酒,叶锦和莫菲喝红酒。虽然只是四个人的宴席,像莫菲这种成天在江湖上混的人,怎么都不可能让席面冷场。一顿饭吃下来,倒也还算尽兴。
  莫菲的家和叶锦是两个方向,叶锦说她坐公交车,另外三个人都不干,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坐公交车,怕是我们今晚上回去觉都睡不着哦!恭维得有些过了头,也不怕别人笑话——“女孩子”,叶锦听了都脸红。也难怪他要这样说,再是傻子也看得出,车志国眼里晶晶亮亮的是谁。
  车志国和叶锦一个方向。莫菲叫了两个代驾,一会儿,两辆车就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车志国坐在副驾驶,叶锦坐在第二排,叶锦兀自看着车窗外,窗外有些小雨,小雨一点一点飘在车窗上,透过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就像是美颜相机里那种专门把照片做旧的效果,朦胧中一圈圈的光晕,倒像是时光倒退了几十年。前面坐着的那个人盯着倒车镜看叶锦,叶锦专心望着窗外,心无旁骛。
  到了车库,车志国喊代驾先下车。等叶锦反应过来,刚“哎”一声,代驾已经收了钱走了。
  “你让他走了,车怎么办?”
  “你开。”车志国笑着说。
  “我不会开。”
  当初叶锦学驾照,还是他陪她去报的名,驾照拿出来,车志国带她跑过两回,后来叶锦嫌麻烦,就不想再练了,每回车志国喊她开车,她就说她“我不会开”。
  叶锦无意中突然又说出这句话,瞬间把两个人都拉回了过去。半天,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叶锦拉开车门说声我走了就准备下车。
  “丫头!”叶锦怔了怔。叶锦从小到大,连姆妈都是喊她的全名,只有和车志国在一起后,他才这样喊她。对于叶锦来说,这简单的两个字,包括着太多太多她生来就渴望盼望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温暖、宠溺、父亲、长兄……叶锦的鼻头突然有些发痒,一股酸酸的感觉往心头上涌。
  “丫头……”
  叶锦仰着头,愣是没让眼泪水流出来,半天,她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车志国,“刚才喝那么多酒,喝点儿水吧!”
  ……
  已经三天了,这一次,海兰倒是沉得住气。倒也是,当初她翘叶锦的墙脚,生生把车志国从叶锦的未婚夫变成她的老公,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大的地下工程,耗时耗神耗力,都没见她露过一丝马脚,何况现在她是名正言顺的“大婆”,车志国法律上的妻子,像叶锦这种小儿科似的插科打诨,跟本掀不起大风浪,不该放在心上嘛!
  叶锦知道海兰不会不来找她。
  不然,她和莫菲,车志国的那顿饭,就白吃了。
  莫菲不是傻子,两套塑身内衣卖给叶锦5888,还说是拿的会员价,只怕这5888,她是要对半赚都不止。说是请叶锦吃饭,其实就是用叶锦的名头请车志国吃饭,国企里面管着七八个部门的主任,如果不是他的“白月光”,再响亮的名头,怕也不是轻易请得动的。莫菲的老公当了好些年的技术员,如果这次当主任的能帮着说一说好话,向上提升一级,也不是不可能的。
  明明知道是被人当卒子,叶锦还是去了。纵然她不是活雷锋,她和莫菲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要去替他老公说好话的地步,但这个世界上,多个朋友多条路,也许,她在给莫菲铺路的时候,莫菲也能给她搭桥呢!
  这世间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3
  姆妈打来电话,照例是冷冰冰的语气,喊叶锦立刻回去。
  挂了电话,叶锦有些诧异,姆妈向来不大过问她的行踪,怎么会突然喊她回去?听声音,又不像是身体出了状况,再说,姆妈她老人家就算是哪里不舒服,也未必会特意打叶锦的电话喊她回去。
  突然,叶锦才想起,是海兰。
  叶锦猛然笑了起来,多大的年纪了,还玩小时候的桥段?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事事都要请家长,怕是这个世界的家长都要被累死。
  笑着笑着,竟感觉没得些意思了。没兴致了嘛!本来是锣对锣鼓对点的敲起来,想唱一场大戏的,奈何角子不得劲儿,你兴趣昂然咿咿呀呀想唱一出《锁麟囊》,人家偃旗息鼓暗自收兵根本不给你登台的机会,没意思了嘛!——直到这时,叶锦才真正觉得海兰可怜。
  放弃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去追求所谓的“幸福”,如今,劲敌出现,连一招一式都不敢还,就跑去请对方的家长,不是可怜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叶锦思衬着怎么说。
  还没等叶锦说,姆妈迎面就甩过来两张照片,照片甩到叶锦脸上,再近一点,只怕就要划伤叶锦的脸——当然不会,一张是已经发黄的老照片,四边棱角都已经卷了边起了皮。一张是被已经揉得起皱的新照片,模模糊糊的,依然看得出是叶锦和一个男人搂抱在一起。
  新照片叶锦心里有数。老照片着实让叶锦发了一会儿呆。
  原以为只是用这张新照片做个引子,却没有想到能牵出这么大一桩陈年旧事,恍惚之间,叶锦都差点忘了这出戏词该怎么唱了。
  老照片上的叶锦十来岁,穿着校服,白衣领上有两团醒目的墨水印子,为这两团印子,叶锦被姆妈念了很久,吃饭的时候她念:“你是猪哦,别个洒墨水在你衣服上,你不晓得?”睡觉的时候她念:“根痕就脏!不老实!是你个人弄的就是,说不晓得!”出门穿鞋的时候她念:“不晓得生的哪样人?苗子的时候就不正。”……
  照片上的叶锦浅浅的笑着,旁边依偎着的大人——不是姆妈。
  这张照片,叶锦曾经悄悄找过很久很久,她一直以为是自己放在书包里弄丢了,没想到,现在在姆妈手上看到它。不过姆妈也应该是今天才看到这张照片,否则,她不会失态到要对叶锦动手的地步。
  姆妈从来都只会让嘴上的功夫让你的内心崩溃得四分五裂,却不会动你一根小指头让你有机会去向任何人展示她对你一丝的不好。
  照片上的大人,叶锦喊她“老伯娘”,是叶锦在福利院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张笑脸。叶锦十岁的时候,偷偷一个人跑回福利院去找过老伯娘,老伯娘带她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了这张照片。她一直把这张照片悄悄藏在书包里,不知道哪一天,她发现照片不见了。
  叶锦知道姆妈生气的原因。从福利院出来后,姆妈一直不允许叶锦说“福利院”三个字,关于它的一切,姆妈都很烦,更别说还要跑回去,还要去看姆妈口中的那些“乡下女人”!
  姆妈发了疯似的把叶锦往门外推。
  “你是发了母猪疯了,你要跑起去!”
  “我喂个狗都晓得认人,我一天给你吃拿给你穿,你还跑回去,还不如狗!狗都不如!”
  “那个X女的,她是你屋妈不是哇?是她和哪个见不得人生的不是哇?”
  “你吃菌闹疯了!你要跑起去,那的是有男人唛还是有啷嘛!”
  “私女!你就是狗日的私女……”
  谁也想不到走在外面温文尔雅的叶医生能说出这些话。当然——叶锦习惯了。这些年,叶锦不就是在这样的“教诲”当中长大的么?
  一方面要不断被迫接受这样的“教诲”,一方面要告诫自己内心千万不要“中毒”,一定不要被这种“迫害”影响,一定要相信这样的人只是个例,一定要相信这个世界值得去热爱和善良——真的不容易了!
  叶锦仰起头,任凭汹涌的泪水喷薄而出。可怜善良的老伯娘,一个只是凭着天性中的善举对待一个孤儿的老人,一个干净端庄的女人在这人口中,竟如此不堪!如她天上有灵,是否也该为叶锦不值?
  想到这里,叶锦才觉得自己才是最值得被笑话的人,刚才她还觉得海兰可怜,而真正可怜的不是她叶锦自己么?
  人家处心积累为她布下这支杀手锏,又尖又毒,一剑封喉啊!
  海兰真是费了心思才舍得把这张照片拿出来。世间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叶锦是捡的,这不假。姆妈把叶锦从一个毛孩子养大成人,没有让她缺吃少穿,这不假。所以,现在,无论是姆妈把叶锦赶出这个家门,还是叶锦自己要离开姆妈出去单过,都是叶锦的错!
  千夫万指,都是叶锦的错。你做什么都是你的错!
  你住在这个家里也好,你搬出去也好,你都不会好过!你顾及舆论留在这个家,姆妈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恐怕这一辈子你都别想听到好话!你搬出去?那好,你这一辈子,都别想抬起头来,养你这么大,把一个孤老婆子丢一边,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怎么走都是错。前无来路后无退路。向左向右,你朝哪边迈,你都输了。
  海兰就是要让她输,让她输得精光。
  有一次,海兰躺在叶锦的床上问,你连爹妈是谁都不晓得,凭啷个就能过这样好的日子哎?叶锦和车志国处了对象,车志国工作的单位好,国企,铁饭碗,有福利房,独子,父母都有退休工资,多好的条件——正是海兰想要的。叶锦从福利院跟着姆妈回家的第一天,就认识海兰了。
  叶锦记得,第一次跟着姆妈回家,天空飘着毛毛雨,没有人打伞,叶锦跟在她身后,像姆妈带的一只小猫小狗。老城的路面积了水,叶锦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迈过一些水坑。走过的路边全是矮塌塌的店面,有一间店门口,挂着一块很旧的木牌子,牌子上写的是“油盐酱醋”。叶锦那时就觉得,这世界上最香的东西是酱油。
  到家后,第一件事,姆妈给叶锦洗澡,姆妈把温水倒进大瓷盆里,让叶锦脱光衣服坐进去,叶锦坐在又白又大的瓷盆里,舍不得动,水有些烫,叶锦的屁股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她还是舍不得动。她给了叶锦一个漱口缸,一块肥皂。让叶锦洗头发、洗身子。再用漱口缸舀盆里的水把身子冲干净。那时候,每家的孩子都这样洗澡。叶锦每周都能洗上一次,家里的条件算好的了。
  因为事先没有安排,叶锦需要的所有都是姆妈临时去买。她买的牙刷太大,叶锦放半截牙刷进去,简单吐下泡沫,就算刷了牙;给叶锦买的内裤太小,叶锦穿了一天,大腿上勒出两条斜杠的红印,第二天她就悄悄藏在了枕头下面;只有睡衣最合适,新的睡衣买回来用肥皂洗过,太阳晒了两天,纯棉的布料被浆洗过后穿在身上是贴身的柔软和熨贴,散发出一股肥皂特有的淡香。姆妈买的皮筋是叶锦最喜欢的,花花绿绿的颜色,把叶锦的头发梳成两个羊角辫,再用各种颜色的皮筋一节一节绑在头发上。一会儿功夫,叶锦的头上就开出一朵太阳花。叶锦蹲在姆妈的怀里,任凭姆妈的手在她的头发间穿梭。那是她们之间唯一亲密的时刻。
  刚和姆妈回来的时候,叶锦很怯很怕又害羞,不敢抬头见人。但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几天,总得出门。反正大家都知道姆妈突然就领回来一个孩子。熟悉以后才发现,孩子小小的个子,大眼睛,嘴巴也甜,阿姨姐姐的见了谁她都叫,一看就是灵光囡,只是可惜额头上有块新摔的疤,倒是已经结了痂,眼看着就要好了,不会留下印子。
  其他小朋友能去学校,叶锦也想。
  叶锦上学的问题,似乎是件很费劲儿的事,说了今天,又是明天,书包放在门口,连着几天,叶锦都没能挺直腰杆把它认真背着走出去。
  其实,叶锦是能认识一些书上的字的,小朋友们写的字,叶锦也会写。叶锦兴冲冲把书捧到姆妈面前,炫耀着告诉姆妈,她也能识得这些字。汗水把叶锦的头发濡湿了耷在红红的脸蛋儿上。姆妈没有瞧叶锦手上的书,只淡淡地说叶锦姑娘家家的,不好好走路,疯个啥?
  别的孩子回家,只说饿,嚷着要饭吃。叶锦总是麻利地热好饭菜,等姆妈回家有现成的吃……她是那些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只是不包括姆妈——她对叶锦,从来都是淡淡的,叶锦在学校作为三好学生在开学典礼上发言、做的手工在全校才艺比赛上获奖,奖状拿回家,她淡淡说一句:“可以噻。”却不接过奖状正眼去看。叶锦热了饭,她吃两口就进了卧室,她不说菜的盐太重,只留下小小的叶锦在饭桌前,眼巴巴地盯着冒着热气儿的饭菜,不晓得自己错在那里。
  倘若姆妈能痛快地吼出来,或是指着叶锦,说那里做得不对,叶锦心里还好受些,但是她就是不说,不让你明白你错在哪里,不告诉你,该怎样做,她让叶锦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就是让你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却从不教你怎么做才是对的。
  初中的时候,叶锦迷上了打毛线,寒假,她拿攒下的零花钱买了两团马海马的毛绒线。她知道这种绒线打围巾最合适,暖和、柔软。她手巧,几天就把两团绒线变成一条蓝红相间的长围巾,玫红、藏蓝——最洋气的搭配。隔壁的刘奶奶说叶锦是织女转世,打出来的围巾比街上卖的还恰当。叶锦把围巾送给姆妈,下半天,她去刘奶奶家还毛衣针,听见刘奶奶在和姆妈说:“这姑娘不错了,跑来坐起看两天,就是给你打围巾。”
  姆妈说:“在屋头闷声不出气,还晓得跑来跟你学,心眼儿多。”
  刘奶奶说道:“哪的是啷个?这姑娘算是乖的了。你以后有靠了!”
  “我是不想!抱到福利院去的时候才几天,晓得她爹妈是哪样人,根痕就不对。晓得是不是私女!”
  从那以后,叶锦再也不碰毛衣针。
  其实姆妈并不想收养叶锦。
  那一场车祸,死去的丈夫和幼女,彻底断了姆妈的念头。可谁让她是儿科医生呢?她得按医院的安排去福利院给孩子们做爱心体检。那一天,她穿着白大褂,皮肤像奶油一样白,一进福利院的大门,就把叶锦吸引住了。她那么干净,那么温柔,叶锦从来没见过——妈妈?姐姐?还是画上笑容可掬的外婆?叶锦没见过。但叶锦想知道她们,她太想太想了。
  叶锦是姆妈快踏出那个大门的时候飞快跑出去扑倒在姆妈脚下的门槛上的,终究是有些害怕,跑得有些用力过猛了,才让额头撞了上去。按照她的想法,应该是头撞上去,即使流了血有了疤,藏在头发里,不关事。幸亏长大后她的脸适合留刘海,才挡住了额头上那条浅浅的印子。
  被撞伤的小女孩像被撞傻了似的,血从头上流下来,流到脸上、身上,好半天,才——哇……哭出来,大家都吓坏了,院长赶忙去捂伤口,有人飞快去找医药箱,后来血止住了,那个女孩却一直哭,只是不是刚开始时候的哇哇大哭,而是压着嗓子胸脯一扯一扯地发出小小的声音——像被野兽欺负的幼崽,又像迷失了路途找不到回家路的小可怜——已经有人在抹泪了,大家都把随身携带的小零食小糖果掏出来给她,小女孩还是哭。院长说要给她带小红花,她还是哭……眼泪水吧嗒吧嗒流一地,直到后来当姆妈的这个女人走过去,蹲在小女孩面前,小女孩的哭声突然就停止了。
  小女孩一直哼哼着的哭声突然就停住了。水汪汪的眼睛亮亮地望着她,一动不动。大家都被惊吓了似的大气都不敢出,这小姑娘是在认人啊?就连平时从来不说话的人也说,叶医师,她是在认你哩!那么哭法,见到你就住声儿了,你是她亲人哎!这孩子唯独见了你就住了声儿,不是缘分是什么?不说了,叶医师,今后她就是你闺女了,你把她喊回去,给你打伴……
  这孩子心野——姆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避着叶锦。
  即使从福利院出来有了这个家,自己的床,也架不住姆妈长年累月,人前背后,对叶锦的奚落和嫌弃。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她唯一看到的姆妈,就是她以为的全世界,姆妈对叶锦的态度,就是叶锦以为的整个世界对自己的评判,她当然认为自己确实是世界上最蠢最差的那个。“你哪个样子,看得起你??哄你疯了好耍……”这是姆妈对她所有的肯定。叶锦一直把别人对她的示好当作是别人对她随意的戏弄,而根本不明白,别人是对她真心的倾慕;更不明白她作如此想,就拼命想维护的自尊心,更是被不了解的人理解为自以为是的清高和骄傲——很多年,很多年,叶锦走进这条死胡同,把自己憋在一个幽暗的角落,把自己的付出当作理所当然,她从来都不知道,她无意识的脱颖而出是她超于别人的天赋和优秀。
  她总认为最丑最蠢最差的她,配不上这个世界上任何的一切。一直很多年。
  为什么从小到大,看起来不缺吃不少穿的叶锦会自卑自鄙到这个地步?海兰知道。她们形如姐妹的这些年,海兰无数次见证过姆妈对叶锦的“教诲”。一切,海兰都知道,只有海兰,看着叶锦,一步一步,用将近三十年的时光才挣脱出自卑的桎梏;只有海兰,感受过叶锦努力把自己从一只丑陋的蛾子变成蝴蝶,来自内心那种经年累月的皮肉撕裂的疼痛,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能领会和体会的。
  这么多年,叶锦内心所承受的一切,海兰都清楚;她看着叶锦在水里濒死挣扎,却从不懂得要递一根棍子给她。
  海兰是拿定了叶锦的七寸,她就是要你叶锦动弹不得,你怎样动,你都是痛。
  
  叶锦去找车志国。说了海兰去找过姆妈的事。叶锦说的时候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脸古井无波,当然,叶锦清楚,车志国是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的,要不然,在车库那天晚上,叶锦也不用陪他那么久。
  “不带这样欺负人的。你们当初背着我做那些事……现在又跑去姆妈面前说……狗急了还跳墙呢!”
  “我不就是和你一起吃顿饭吗?还有别的人在呢,她连这个都要跟踪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叶锦眼圈红红的,泪水一嘀一嗒,一看就是被人冤枉了,平白受了委曲的样子。
  当天下午,车志国通知叶锦去签合同——“乐家家”超市只是集团的一部分,而想要拿下车志国供职的公司开发的一个软件的全国总代,是集团的一个目标,或者说任务。如果拿下这个总代,不说为集团开缰扩土,至少,是她叶锦为以后在集团立足备下的见面礼。
  ——人人都说生活远比看戏更精彩,确真也是的,海兰手里居然藏着叶锦找了很久的那张老照片。还把一新一旧两张照片都跑去拿给了姆妈,也是她自乱阵脚了,看到叶锦和一个已经成了别人丈夫的男人搂抱在一起,丢人现眼败了家风,姆妈才会那么生气。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第一次骂得那么大声,歇斯底里,人尽皆知——这个时候,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是车志国最不想看到的——那张新照片是趁车志国睡着的时候,叶锦抱着他自拍的——她洗了两张,一张自己留着,一张寄给了海兰——两个打算:如果海兰不去声张这个事,叶锦就自己把照片拿出来,去找车志国;如果海兰把照片拿出来质问车志国,效果都是一样的——这个时候的车志国,无论院里院外,他都不能让它起火。
  车志国的公司,年初就说要动人,车当副总的消息早已经在一些小道上传开,如果这时,叶锦或者姆妈要去公司讨个说法,甚至不需要她们出面,一个装着那张他和叶锦搂抱在一起的信封寄到总部,什么也不用说,就够他忙半年。哪里还轮得到他当副总?他这么聪明的人,当然知道算盘该怎么打。所以,这么聪明的一个人,娶了那样一个聪明的老婆——按车志国的心理价位,把总代拿给别的集团,别说他能从中得到多少回报,他还可以为公司获利更多,这是他为此次提拔准备了很久的筹码。结果,海兰给姆妈送去的那两张照片,省了叶锦不少的事儿,也把车志国的计划搅黄了。
  也是巧,叶锦刚拿到会计师资格证,去超市报道的那天,在经理的办公室,看到了关于这个新开发出来的软件前景和集团想拿下总代的会议纪要。当她喝完经理为她泡好的绿茶,临要出门的时候,经理淡淡地问了叶锦一句:“你以前那个男朋友,好像也是做软件开发的??”
  叶锦才找到了莫菲。
  
  4
  总代的合同传到集团以后,返给叶锦的佣金比她预想的要多得多。当初花5000多在莫菲手里买内衣的钱算找回来了,但叶锦清楚,这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日子,要找回来的更多。
  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在枕头上发现了一根她的白头发。赶紧凑在镜子面前,把发根一缕缕挑起来看,却再也找不着了。
  真的是老了?
  叶锦想起读中专那阵,寒假她不想回家,她给姆妈说学校要求社会实践,她跑去省城的洗车场打工,一个人先把司机的座垫拆下来放进洗衣机,再把整个长途卧铺客车的四十床床单被套拆下来放在水盆里洗,她穿着雨鞋带着塑料手套依然冻得发抖,把一车的床单被套洗完,等到洗衣机里的座垫洗好了拿出来,才把床单被套放进洗衣机脱水甩干、晾好,再把头一次换洗下来晾干的床单被套给客车的所有卧铺套上去,被条折好、床单铺撑展……刚开始的时候,她的手脚全部都被冷水裂出一道道的口子,手臂完全抬不起来,即使这样,她也干完了那个假期。似乎也没有觉出苦,好像她也从来没有觉得这个世界有多苦,当然,并不是不觉得那种日子苦,而是她一直以为自己只配过那种苦日子!所以,才能把一个假期干完,坚持到开学。
  而现在,手机短信显示的银行卡上的余额够当年的叶锦打几年的工了,叶锦依然觉得那时候的时光是快乐的。没有钱的时候依然快乐,现在也算有钱了,却再也找不回曾经的快乐——叶锦告诉海兰,那张和车志国的合影是她自拍的。软件的总代不给“乐家家”做,也会给别的人做。只是拍完照片她就下车了。
  海兰问叶锦是不是故意扯的?
  叶锦不说话,半天,才仰起脸,说:“救你的命,我是真的。今天给你说的这些,也是真的。”
  ——整个事情比叶锦预想的要顺利得多。和小黄在“新海湾”吃饭,接到莫菲电话的时候,她故意说了一句“海……”以小黄的机敏,不会猜不出这个电话和海兰有关,他连叶锦不能吃海味儿这种小事儿都记得,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叶锦和海兰之间的那一支戏码?海兰知道叶锦和车志国私下悄悄见面,一定会找车志国大吵大闹,而在车志国的车上,她递给他的那瓶水,是放了一颗安定片的,当时车志国和海兰的背叛,叶锦整晚整晚睡不着,去医院开安眠的药,医生嘱咐她一天只能吃一片,一周后半片,逐渐减量——有一次,她差点就把一瓶安定片都吞了。
  让车志国喝了有安眠药的水,睡在车上一晚上不回家,加上小黄之前的信息,海兰一定会认为车志国和叶锦是在一起过夜,这样就算总代拿不下来,让他们夫妻闹一闹也是可以的。本来都已经想好了——那瓶水最终没给车志国喝。水都拧开了,叶锦不知怎么想的,又把瓶子扔进了车窗外的垃圾桶。
  叶锦临下车前,她问车志国他们能不能再拍一张合影?车志国显然没有料到叶锦会有这个想法,愣了几秒钟,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叶锦拿出自拍杆,刚开始的时候两人都隔得很远,拍出来的照片不是叶锦要的效果,两个人再坐近一些,拍出来,两个人的表情依然不自然,一看就是假的。叶锦都打算放弃了,说算了算了,收了自拍杆就去开车门,车志国一把把她拉过去,把她的头搂在怀里,只听得几声自拍杆按键的响声。
  那一瞬间,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叶锦下了车,雨已经停了。被夜雨洗刷过的街道特别干净,空气中有鲜嫩的小草发出的恬淡的清香,叶锦深深地呼气吸气,吸气呼气,恍若整个人都重新活了一遍。叶锦眼前,是她和车志国在老伯娘的墓前,她给他说她和老伯娘曾经一起拍过一张照片,只是可惜了,那张唯一的照片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因为是偷偷去的,谁也不知道她提过这张照片。
  小黄辞职了,说是父母催他回老家做个小生意,谁知道呢?当初叶锦因为红酒的事情被辞退的时候,不也是说的是她自己辞职么?他去财务室结算工资的时候,叶锦在门口遇见了他。见了叶锦,他依然还是会脸红,叶锦问他回去的打算,问他要不要去她办公室喝杯茶?他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叶锦目送他到电梯口,临近电梯门时,叶锦看到他扭过头来把她望了望,像等到叶锦给他说点儿什么,又像有什么话要问叶锦。终究是没有。
  叶锦笑了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她为自己泡上一杯绿茶,手指轻轻叩着茶杯,只可惜今天的阳光不太好,茶汤不如那天的碧绿清亮,不过也不错了——其实,当初那3件红酒的购物小票叶锦早就交给了经理。
  仓库里的为什么比进货单上少3件?原因是当天入库的时候叶锦自己就拿了3件去收银台,付了钱,打出了购物小票。也是小黄太心急,太想踢开叶锦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其实货物少了之后,去电脑上查一下入库之后的销售纪录就可以了,小儿科的道理,偏偏小黄忘了。也是道行不足,拾到一根柴禾,竟以为捡到了巨蟒,真真下了功夫要占这个便宜。
  世上能有这么好占的便宜,也是说书的人口渴了想偷懒了。
  究竟是年轻啊!哪晓得三月天风物长宜放眼量的道理??
  好巧不巧,红酒入库那天,正是叶锦三十岁生日。说是生日,也就是户口的出生日期上写的是她从福利院被接出来的那一天。当然,没什么不一样,什么样的日子都要过。只是过的心情罢了。那天,叶锦突然起心动念,想买点儿红酒给自己作生日礼物,却不曾想到,一念之间,竟牵出这么一台好戏。
  说到底,叶锦还要感谢小黄。
  当初她正愁无法向集团请一个长假,复习应对会计师资格证的考试,小黄就急吼吼地跑去总部,告了叶锦吃三件“红酒”回扣的状,既然有人告状了,就必须有人担责,顺理成章,叶锦被安排“休息”。购买红酒的小票在手里,小票上的日期白纸黑字可以证明,回扣是莫须有的事儿。
  叶锦心里清楚她迟早是要回来的。想不想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是她的事。
  老伯娘在桌上的相框里向叶锦安宁的微笑着,叶锦心里叹了口气,小黄后来问过她和老伯娘的事,她一直没有来得及告诉他,其实,后来的事她都记得,在福利院遇到姆妈那天,她摔了一跤,额头在门砍上磕出了血,谁来劝她都不听,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等到姆妈来到她面前,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看到姆妈蹲在她面前,她才止住了哭——那一群人刚进福利院的大门,老伯娘就悄悄对叶锦说,你只管跑,跑到门槛……跑过去,你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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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亏得海兰是下了决心要抓住车志国,这件事情居然做得滴水不漏。以她大大咧咧的性格,这么长时间,愣是没让叶锦看出一丝异样,放在平时,她是万万做不来的。
  他们是吃定了叶锦。让叶锦像大婆抓小三一样大吵大闹,纠缠着车志国不放手,索要青春损失费,这些都是戏码——就算大家是即将登台的演员,他们只是轻扫鹅眉淡梳妆,也笃定叶锦不是对手。
  都说好了明年春天就结婚,两边的家长正式见了面,未来的婆婆还提前把家传的镯子拿出来,郑重地交给叶锦,说是镯子带了三代人,都是亲手交给儿媳。现在手镯还在,人却不是了。也怪不得车志国。叶锦这一年忙着考中级的会计师资格证,在超市的工作也不敢马虎,一天忙到晚,和他饭都没正儿八经一起吃过几回,更别说约会。原以为熬过这一年,好歹考过两科,明年时间上不用这么紧,就专心张罗结婚的事。谁想到呢,一年都不到的时间,就变成这个样子。
  那天,车志国约叶锦,说有话要说:“那个……”车志国一口气憋着,看不出是被太阳晒红了还是心虚血往上涌,一张胖胖的圆脸愣是涨成猪肝样。叶锦脸上挂着微笑,一颗心却提起来。终于还是要摆到桌面上来谈的——“我和海兰……我们俩好了。”
  “轰。”叶锦身体里面有块墙突然塌了,整个人软下来,像被人抽了筋。
  怀疑是一回事,得到当事人亲口回应又是另一回事。叶锦想哭,连哭带骂都不过份。才和叶锦相亲那会儿,车志国还只是公司的一个小技术员,租一个鸽子屋,上卫生间都要跑到很远的公厕。下雨天鸽子屋漏水,车志国加班不能回来,叶锦一个人一手打伞一手扶着梯子爬到屋顶,拿塑料布往屋顶上盖。后来公司分了宿舍,两个人一间,不好意思让车志国一个人吃独食,叶锦在家里做好饭菜,煲了汤,给他和舍友一人装一份。街上的饭菜又贵又没营养,叶锦舍不得。能节约一分是一分,两边的老人并没有多少底子能帮衬小两口,还得靠自己。现在看来,之前的痴心都白付了。被未婚夫劈腿,劈腿的对象还是自己的闺蜜,这个女人怎么伤心绝望都不过份,起码眼泪是要掉一地的。但叶锦哭不出来。倒真是想拿起桌上的水杯往车志国头上泼去,像电视上演的那样,水一泼,头也不回地潇洒离去。想归想,终究是没有动。
  这样也好,手起刀落,总比被一直蒙在鼓里让钝刀子一刀一刀割开来强。
  事后想想,叶锦觉得还是自己盲目自信了。世界上有没有固若金汤的友情?有。她和海兰。
  叶锦虽然是独女,不像海兰上面有四个姐姐,父母生了她又才生了弟弟,但两个人都是在放养中长大的孩子。套用一句两个人成年后才流行的话——“你懂我。”那时候两个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互相分享快乐和难过,心里的话都只给你一个人说,你不说我都晓得你的难过。
  海兰的命是叶锦捡的。读初三时的一个下午,春雷一阵一阵,刚开始还只打雷不下雨,后来就暴雨如注,屋顶、窗玻璃到处是雨点溅出的烟尘,灰蒙蒙的,看不见远处的人影儿,四五点钟的光景,像没有亮灯的傍晚。海兰爬在桌子上,起初只是哼两声儿,后来哼的声儿越大越密集,夹杂在滴答作响的雨声里,分不清哪是海兰哪是雨水的声音,后来,叶锦看到海兰脸上冒出大颗大颗的汗水,才发现这个人已经病得不轻。叶锦冲出教室,冲向密集的大雨中,奔跑过两条街,跑到海兰家里时,雨水和汗水已经让她像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人儿。事后,海兰的父母带了水果来叶锦家道谢,姆妈客气地说两个人玩得那么好,叶锦这么做也是应该的。客人走了后,姆妈也没有问叶锦有没有着凉。海兰出院后,见到叶锦第一句话,就说:“我的命是你捡的。医生说,再晚点儿,我的阑尾穿孔了,就没救了。”
  原以为这条命捡得值,谁能料到呢,农夫与蛇的故事。
  
  中级证会计师资格拿到后,叶锦重新回超市上班,已是今日不同往日。叶锦以前只是超市仓库的保管员,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乐家家”超市的签约会计师。坐的办公室不一样,档次就更不用说了。
  叶锦长得清秀,身条儿细细长长的,这一阵子又养成了夜跑的习惯,一件浅色衬衣套在直筒牛仔裤里,腰是腰胸是胸,该翘该凸的地方一分不少。又有朝气又清爽。经理把她请去办公室喝茶,明前茶已在杯子里泡出曼妙的身干,是接待贵客的架势。叶锦笑经理是正式得过了头。经理摆摆手,说,那必须那必须。经理早年秃顶,脑门上残留着一片面积不大的地中海,还小心地用发胶固定在位置上,此刻,在叶锦眼里,竟甚是可爱。叶锦端了面前泡好的明前茶来喝,水温刚刚好,浓淡也合适。茶水过浓湮灭了茶叶的清香、水温过低会失了茶的回甘。经理泡茶的功夫和他做人一样到位。
  当初他给新应聘进来的人上课,谈到成人考试,下了课只有叶锦追着他的背影问,哪些证拿出来最好找工作?要薪水高的。他半天才说会计师噻,只要有。第二个星期,拿了一张滚成一卷的成人学校的招生简章到仓库,逛了一圈,把简章丢在桌子上,也不打开,临走的时候才说:“这个学校是正规的,正规的才难考。”
  再是之前超市的“老人”,报道的程序是要走的。合同是要签的,工号牌是要领的——“乐家家”首席会计师。拿到工号牌那一瞬间,叶锦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如履薄冰的日子过怕了,陡然踏上期望的平地,竟是有些后怕。喝完经理特意招待的明前茶,再到财务室,交身份证、银行卡号,到办公室交健康证……一路走下来,也是花了大半天时间。满满一杯明前茶浸在身体里面,竟在脑门沁出密密的汗,叶锦用手作扇状对着脸摇,倏地,“锦姐,凉茶好喝,但不能多喝哦!”叶锦身体像打了个冷颤,抖了一下——小黄的脸在面前晃了晃,恍然像看到他本人。甩甩头,才发觉是脑海里一个画面——去年这个时候,他一口一声喊她“锦姐。”叶锦没有弟弟,她真心把他当弟弟看。
  那件事情出了以后,超市停了叶锦的工作,说好听点儿,是喊她休息一阵儿,说难听些,就是差分分开除了。叶锦把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打包,离开超市,小黄面都没露。
  时间是过得真的快,一层层的黄叶儿被风打着旋,在空中飘散打转儿,一圈一圈的,竟圈去大半年的时光。出事的时候是冬天,现在竟是夏天了。
  那天,经理提红酒的事,叶锦心里就明白,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仓库的入库单上写明“波尔登”红酒,进货是60件。但仓库里面其实只有57件,相差的3件是当保管的叶锦给厂家打的掩护,超市把60件红酒的钱付给厂家,这3件红酒的回扣就到了叶锦手里。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再贪吃,你也只有小拇指那一点权利,想吃也吃不了多少。哪个厂家都想把自己的货多销些给超市,给点儿好处给进货员、保管员,说穿了就是一点儿人情!这年头,不讲人情你还活得下去吗?只是现在有人把这个人情揪出来,说它坏了规矩,就不好办了。不处理个结果就到处都说不过去了。
  那天,叶锦穿着加厚的保暖内衣,超厚的羽绒服,都还是忍不住打摆子。为这点儿“小事”丢了工作,怎么着也算阴沟里翻船。她一向认为自己处事小心,懂得事事不能张扬的道理。终究还是着了道!
  别人吃再多的盐都没事,你才沾那么一点儿,就被齁死,也算是失败了——不知是识人不清的失败,还是自己的失败,终究是很失败了。
  离开超市的时候,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雪花飘啊飘,就飘进叶锦的心里,真凉啊!一层一层的凉,在心里垒起来就是彻骨的冰,如那时叶锦眼里的世界。
  叶锦把工号牌翻来翻去看了几遍,“首席会计师”,看起确实是有些名头的哦!叶锦不觉笑起来,觉得自己真像个傻子,就这一小块东西,握在手里还真当宝贝似的,要不是初中毕业为了早点就业读了中专,现在可能比这更宝贝的东西她都拿到手了。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是这个命?鼻头一酸,竟有种想流泪的冲动。赶紧仰起头,多年的老经验,遇到想哭不能哭的时候,就狠命仰起头,不要命的深呼吸,把肺吸疼了,泪就止住了。既然想哭不能哭,有泪不能流,就只能让自己疼着,真的疼,是哭不出来的。
  就像和车志国刚分手那段时间,真的很难熬。
  当初报考会计师资格证,叶锦计划用两年的时间来做这个事,没想到,临场发挥那么好。一年的时间,就把各科的考试都过了。其实,去考试那一天的太阳很好,阳光透过淅淅沥沥的树叶,在叶锦身上打出一圈圈的光环,若在平时,这应该是个好天气,只是那时刚遭遇失恋的叶锦,心里一直泛着寒意,后来竟是沁入骨髓的冷,双手冰凉。但是进了考场,她还是和监考的老师礼貌地笑了笑,那是个年轻的帅哥,他似乎被她招呼得有点不好意思,腼腆着请叶锦坐到位置上,说开始考试。叶锦觉得自己真的是有些铁石心肠了。换作别人,寻死觅活的心都有了。她还居然能科科做及格。
  拿到证那天,叶锦一个人去重庆老火锅,要了一个特辣的麻辣锅,一罐冰啤酒。冰火两重天,在冰与火的碰撞中,她的泪,才悄悄流了下来。
  “首席会计师”的工号牌确实不一样啊,别在衣服上,人都要亮堂许多。
  超市为叶锦举办了欢迎晚宴。说晚宴都隆重了,就是中层以上的干部欢迎叶锦,聚在一起吃顿饭。乌鸡变凤凰,会计师资格证不是白拿的,那可是国考,千里挑一的。考场方圆几公里都是不能打电话的,信号都被屏蔽了的。
  夏天到了的时候,叶锦剪了短发,本来身条儿就好,短发一衬,气场立马就不一样了。站在一堆人当中,不用问,也晓得变成凤凰的是她。
  小黄的脸在门口闪了闪,半天,才走进来,坐在靠后门的位置。才半年的时间,这个人像老了好几岁,叶锦远远地站着大声喊小黄,语气熟稔得像昨天才在一起喝过酒的人,在场的人齐刷刷朝小黄看去,料不到会被叶锦这一声喊,小黄素日里的一张黄疸脸顿时变成绯红,红到脖子。叶锦晃了晃手里的红酒杯遥遥地和他碰杯,他愣了几秒钟,才想起他也应该是要端个杯子的。手向盛了红酒的杯子伸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了手的方向去端装了白酒的酒杯,等他满脸笑容走过去,“锦姐”只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叶锦半年前被辞退的事情不是秘密,主要是想瞒也瞒不住。现在,风风光光的回来,不仅成了签约会计师,还直接就是“首席”,就连这个欢迎宴,几个老总都亲自出席,这话有得谈了。
  能挤进中层的人个个都比别人多个心眼,叶锦刚才喊小黄,喊得跟自家人似的,生怕别人听不见,细细想来,竟像是两军交战前的客气,客气得过了头。
  就等着看吧,一场好戏要开始了。只可惜,二者悬殊太大,螳螂和黄雀的对抗,未必精彩,有人心里说。我看未必,或许这螳螂只是个餐前甜品,黄雀真正要吃的是后面的大菜。有些人自认为火眼金睛,心里笃定地说。
  
  2
  叶锦去超市的仓库保管室找那盆绿萝。来的路上想了好几遍,“死了就算了,以后真没必要养这些东西……如果它真的死了,这回一定去买盆好点的……”
  “红酒”事件后,叶锦离开超市那天,叶锦是有些舍不得的——这盆绿萝。无奈实在是拿不动。而且,带走自己的东西倒也罢了,连一盆绿植也要拿走,真真是不给自己留退路了。她做不出来。想想自己真是没用,自己买的,自己养的东西还不好意思拿,真的是自己太软弱了,太任人欺负了。这样一想,心里是真瞧不起自己。后来,杂事儿一拖,更不愿意去了。
  进了保管室的门,叶锦的眼睛像雷达一样到处搜索,小黄斜躺在沙发上聊视频,看到一团阴影打下来,再看,竟发现是叶锦伫在门口,立马从沙发上溜下来,站好,“锦,锦姐。”叶锦不看他,只把一双眼睛到处看。小黄怔着,突然才像被棍子敲醒一样,转身钻进后面的货柜,抱出那盆绿萝。原先已经吊了好长的一些根茎已经断了,灰扑扑的一盆杂草,早没有了往日的生机,好歹,还活着。
  那年,叶锦刚进超市上班不久,在花店看到这盆绿萝,小小的一根,叶子也只有几片,叶锦把它买下来放到桌子上,刚开始的时候,没有经验,叶片老是发黄,还是一个来跑业务的厂家代表告诉她,绿萝喜阳,见天儿的要让它见见光,后来,叶锦把它放在离窗台近的地方,时不时的浇点儿水,这株绿萝才长了起来。慢慢地,它竟长得铺天盖地,绿油油的一蓬,夏天看着,尤其清凉。
  细算下来,叶锦养它,也快三年多了。她从一个收货跑腿的工人做到仓库保管,名头虽然不响堂,但懂行的人都知道,这保管是有些实权的。进不进你家的货,进多少,都要看仓库的意见。仓库说,这种货堆得太多,不好卖,你的财路就断了。仓库老是说,这个东西销得快,可以多屯点儿,这意思就很明显了。这里面,多多少少是有些微妙的。活动代金券、节假日的小礼品,叶锦总会收到,每回有这种好事,除了给海兰的多留一些,其它的也会让小黄分出去。小黄来给叶锦打下手,知道叶锦心疼这棵绿萝,不等叶锦去浇水,去把它搬到太阳光照进来的地方,他就主动去做了。叶锦忙完事情才想起来吃饭,小黄已经去食堂把两个人的饭打回来了。有段时间,叶锦迷上了吃红心火龙果,一次贪吃连吃了两个,火龙果寒性重,吃多了伤胃,第二天,叶锦就捂着肚子,说不舒服。小黄什么也没说,跑出去一圈就给叶锦带回来两盒“暖宫贴”,他红着脸让叶锦把这个贴在隔层的衣服上,还说有些人冬天都把它放在鞋子里。
  空闲的时候,叶锦就给他聊一些超市进货的规则,哪些是可以打擦边球的,哪些厂家的货不用看也可以多进一些,哪些厂家的东西可以收,哪些厂家的哪怕一根不要钱的纱线都坚决不能要,哪些厂家的货物为什么一直摆在最上面层柜台卖不出去?……
  小黄听得头头是道,叶锦讲得耐心细致。
  叶锦说,她买这棵绿萝的那天,是个阴天,十月的天气,有些冷了,风,吹在脸上,有些生疼,大概是天气冷了,平时摆在花店门口的那些红的绿的紫的花儿都被搬了进去,就只剩那一棵绿萝还在门口,孤零零地被放在那儿,风一吹,叶子都要掉了似的。她向来是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唯独那天,不知怎么了,竟把它买了回来。倒也奇怪,眼看着都要死了,给它晒两天太阳,又倒了些喝剩的牛奶到土里,它竟一天比一天鲜亮地活了过来。
  她说,她就是这棵绿萝。她被福利院的人从门口捡进去的时候,脸都冻乌了,又没声气儿,都以为她不行了。连包着她入土的毯子都准备好了。厨房的老伯娘试着喂了她一口米汤,一口、一口、她就哼哼唧唧地像个小老鼠一样活了过来。老伯娘喂她喝米汤、吃饭团子,又拿根宽布带子把她拴在桌子腿上,让她围着桌子周围爬、抱着桌子腿站起来,直到她一步一步迈出脚步学会走路。
  老伯娘把叶锦带到山上,指着不知名的野菜告诉叶锦,饿了你就啃这个;身上磕着伤了要用那个,锤细了敷在伤口上,不能沾水;这个的根是打结石的,不能生吃,要泡酒;身子痒了长疮,你记得砍这个回去熬水,天天洗,水越烫越好……
  叶锦半夜爱尿床,头天炕干的被条一晚上又打湿了,老伯娘白天去山脚扯了草药给她蒸蛋吃,晚上隔两个小时就把她抱起来把一次尿,连着半个月,叶锦尿床的毛病治好了,老伯娘却因为扯草药的时候踩虚了脚,脚背肿得像个大馒头,三个月才见好。
  “天啊!”小黄像发现新大陆,“原来锦姐你是……”觉得要说的话不合适,在喉咙打了个转儿又咽了回去。
  “那老伯娘呢?”
  叶锦两眼平视窗外,又像是在看那棵绿萝,说:“我也不知道,毕竟那时我也还小嘛。”
  “哦!”
  这一声叹息——有些过头了。他刚来仓库不久,叶锦亲耳听见他和别人说,一天冷冰冰,活该是捡的。
  叶锦约小黄下了班一起吃饭,在保管室一起上了那么久的班,现在重新成为同事,吃顿饭是应该的吧,海兰这样说,小黄就只好答应了。晚饭是在“新海湾”吃的,三荤一素,再加一个汤,服务员问他们要不要主食,需不需要上店里的新菜品——紫菜蟹粥,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不要。”服务员把两个人来回看了两眼,走了。叶锦不吃紫菜,所有海里面出来的东西都不吃。应该是体质的问题,海带、紫菜、虾蟹……吃了会过敏,全身起小疙瘩。小黄刚去仓库上班的时候,第一次请叶锦和几个同事吃饭,点了一道虾米蛋羹,也是厨房师傅手艺好,金黄色的蛋羹溜光水滑,配有碧绿的葱花和白芝麻,星星点点散布其中,像一件精细的手工艺品,让人不忍下嘴。叶锦小心翼翼地吃上一口,软糯鲜香,又吃了一口,等到发现蛋羹里有虾米的时候,身上已经开始发痒了。当天夜里就去医院挂了点滴。小黄后悔莫及,说早知道就去大家推荐的另外一家店了。叶锦说这是老毛病,就是个过程,点滴打完就没事了。为了安慰他,第三天早上她特意去给他买了早餐。
  叶锦问小黄孩子上幼儿园没有?谈起孩子,小黄脸上自然了许多,等待上菜的功夫,两个人胡乱聊着,原先的哪个柜长当了主管,之前的主管又到了哪个县的分店去当了经理……叶锦一脸趣味听他说超市的八卦,想不到才离开半年,就有这些好玩的事儿……心里想,你也算超市的“老人”,怎不见你有升职的动静?再一想,小黄真是可惜了,聪明反被聪明误。
  叶锦的手机响了。陌生号码,也不避小黄,拿起来就接——“他也在?”“那我不去了吧,不方便。”
  “我倒是没啥……”
  “人家都两口子了。我怕什么?”
  “只是怕海……”
  说到这时,才忽然想起对面还有一个人,叶锦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的样子,匆匆忙挂了电话,拿起碗筷又放下,似乎有什么想对小黄说,始终没有开口。
  现在流行素颜妆,这段时间,叶锦一有空就在网上看“素颜妆”的教程,所谓“素颜”,就是清汤寡水的模样,这模样还不是先天的黄皮肤粗眉毛,它是一层又一层的水乳霜精华堆彻出的精致,是远看清汤寡水,近看肌肤细腻,乍一看楚楚动人的化妆技巧。还好本身就还能化妆,要是一点儿化妆的基础底子都没有,一下子要想学这素颜妆,还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所谓大象无形,真正的化妆水平也应该是化过妆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装扮过的痕迹。叶锦算是慢慢懂得体会了。
  叶锦向朋友圈里售卖塑身内衣的莫菲打听一套内衣多少钱?莫菲原来是“康师傅”的业务代表,那些年的方便面特别火,叶锦还在超市仓库跑腿的时候,两个人就开始打交道。后来微商兴起,莫菲就从线下转战线上,开始在那方寸之地吆喝起她的营生。她一直劝说叶锦做她的代理,做微商,时间是自己的,心情是自己的,想卖就卖,不想卖我就不发朋友圈……起初,叶锦还真考虑过,后来,忙着考会计师资格证,就淡忘了这事。
  叶锦把两套塑身内衣的钱转给莫菲,随便问她现在的老公在哪里高就?莫菲的第一任老公被一个洗脚妹拐跑了,叶锦明白,有些话,和莫菲说,是最合适的。
  叶锦让莫菲把内衣从全国到区级的代理价发给她看,听出叶锦有做代理的意向,莫菲的话比之前更起劲儿了。
  “车志国,你听说了嘛!唉,都怪那个海兰,要不然,你现在哪用得着这么辛苦?”
  “车志国?哦,没有没有,人家都结婚了,我还打听个啥?不恰当嘛!”
  “你说你也是,都要结婚的人了,凭啷样让她抢了去?要是我,我……”
  “你是怎么知道的呀?你们很熟?”
  “唉,熟噻!我现在的老公和车志国一个单位,不过,车志国是主任,我老公给他打工咯。”
  “哦,这样啊,其实,车志国这人还是挺好的,要不,有机会的话,我方便的时候,给他说说你老公的事,这点儿面子,他该会给的吧!”
  “好噻好噻,那天我约你们吃饭!”
  “吃饭就不了哦,要是海兰……”
  “就吃个饭,还有我们在哇,在说,车志国又不傻子,他疯了哦,跑去给海兰说,和你一起吃的饭?”
  “那,好吧!”叶锦用小手指轻轻叩着茶杯,有阳光照进来,一片光亮中,碧绿的茶汤在玻璃杯里格外清亮
  到了“壹品”,果然,车志国早就在了。看到叶锦,他明显地振动了一下,全身。叶锦没有正面看她,进门就和莫菲打招呼,只是余光把他的一举一动全瞧进眼里了。还是差点稳劲,从叶锦进门开始,他的目光就跟随她转,就只差站起来宣布说这女人是我之前的女朋友了!即使这里的人知道他们之前差点儿结婚的关系,也没必要表现得像个毛头小子嘛!看来,和海兰的婚姻关系并没有让他增长多少内敛。
  也是,为了这顿饭,她提前两个月开始又节食又跑步。晚饭一定是不吃的,天气预报里只要没说下暴雨,每天晚上的跑步一定是要去的,跑的路径也不是很长,就是那露天的体育场800米的跑道跑上十圈。愣是跑成了尖下巴,锁骨都成了一根线。一个丸子头,一身圆领收腰棉麻长裙,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装饰,脸上的妆是提前在网上做了功课认真化了的,素淡的脸,嘴唇上只一点点淡淡的唇膏,看起来过得非常不好的样子,单薄的身板,素面朝天的脸,楚楚可怜——本来她完全可以是一个春风得意的白领模样,但,大可不必!现在这个样子,才能让车志国更加心生愧疚。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市区本来就不大,加上之前在超市仓库工作积累下来的人脉,要想知道车志国身边有哪些人,并不是难事。
  车志国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跳了跳,再一跳,只怕要挤出水来了。他和海兰好了以后,这是将近两年来,叶锦第一次和他见面。第一印象尤其重要,叶锦懂的。
  车志国和莫菲的老公喝白酒,叶锦和莫菲喝红酒。虽然只是四个人的宴席,像莫菲这种成天在江湖上混的人,怎么都不可能让席面冷场。一顿饭吃下来,倒也还算尽兴。
  莫菲的家和叶锦是两个方向,叶锦说她坐公交车,另外三个人都不干,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坐公交车,怕是我们今晚上回去觉都睡不着哦!恭维得有些过了头,也不怕别人笑话——“女孩子”,叶锦听了都脸红。也难怪他要这样说,再是傻子也看得出,车志国眼里晶晶亮亮的是谁。
  车志国和叶锦一个方向。莫菲叫了两个代驾,一会儿,两辆车就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车志国坐在副驾驶,叶锦坐在第二排,叶锦兀自看着车窗外,窗外有些小雨,小雨一点一点飘在车窗上,透过玻璃看外面的世界,就像是美颜相机里那种专门把照片做旧的效果,朦胧中一圈圈的光晕,倒像是时光倒退了几十年。前面坐着的那个人盯着倒车镜看叶锦,叶锦专心望着窗外,心无旁骛。
  到了车库,车志国喊代驾先下车。等叶锦反应过来,刚“哎”一声,代驾已经收了钱走了。
  “你让他走了,车怎么办?”
  “你开。”车志国笑着说。
  “我不会开。”
  当初叶锦学驾照,还是他陪她去报的名,驾照拿出来,车志国带她跑过两回,后来叶锦嫌麻烦,就不想再练了,每回车志国喊她开车,她就说她“我不会开”。
  叶锦无意中突然又说出这句话,瞬间把两个人都拉回了过去。半天,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叶锦拉开车门说声我走了就准备下车。
  “丫头!”叶锦怔了怔。叶锦从小到大,连姆妈都是喊她的全名,只有和车志国在一起后,他才这样喊她。对于叶锦来说,这简单的两个字,包括着太多太多她生来就渴望盼望却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温暖、宠溺、父亲、长兄……叶锦的鼻头突然有些发痒,一股酸酸的感觉往心头上涌。
  “丫头……”
  叶锦仰着头,愣是没让眼泪水流出来,半天,她从包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车志国,“刚才喝那么多酒,喝点儿水吧!”
  ……
  已经三天了,这一次,海兰倒是沉得住气。倒也是,当初她翘叶锦的墙脚,生生把车志国从叶锦的未婚夫变成她的老公,那么长的时间,那么大的地下工程,耗时耗神耗力,都没见她露过一丝马脚,何况现在她是名正言顺的“大婆”,车志国法律上的妻子,像叶锦这种小儿科似的插科打诨,跟本掀不起大风浪,不该放在心上嘛!
  叶锦知道海兰不会不来找她。
  不然,她和莫菲,车志国的那顿饭,就白吃了。
  莫菲不是傻子,两套塑身内衣卖给叶锦5888,还说是拿的会员价,只怕这5888,她是要对半赚都不止。说是请叶锦吃饭,其实就是用叶锦的名头请车志国吃饭,国企里面管着七八个部门的主任,如果不是他的“白月光”,再响亮的名头,怕也不是轻易请得动的。莫菲的老公当了好些年的技术员,如果这次当主任的能帮着说一说好话,向上提升一级,也不是不可能的。
  明明知道是被人当卒子,叶锦还是去了。纵然她不是活雷锋,她和莫菲的关系还没有好到要去替他老公说好话的地步,但这个世界上,多个朋友多条路,也许,她在给莫菲铺路的时候,莫菲也能给她搭桥呢!
  这世间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3
  姆妈打来电话,照例是冷冰冰的语气,喊叶锦立刻回去。
  挂了电话,叶锦有些诧异,姆妈向来不大过问她的行踪,怎么会突然喊她回去?听声音,又不像是身体出了状况,再说,姆妈她老人家就算是哪里不舒服,也未必会特意打叶锦的电话喊她回去。
  突然,叶锦才想起,是海兰。
  叶锦猛然笑了起来,多大的年纪了,还玩小时候的桥段?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事事都要请家长,怕是这个世界的家长都要被累死。
  笑着笑着,竟感觉没得些意思了。没兴致了嘛!本来是锣对锣鼓对点的敲起来,想唱一场大戏的,奈何角子不得劲儿,你兴趣昂然咿咿呀呀想唱一出《锁麟囊》,人家偃旗息鼓暗自收兵根本不给你登台的机会,没意思了嘛!——直到这时,叶锦才真正觉得海兰可怜。
  放弃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去追求所谓的“幸福”,如今,劲敌出现,连一招一式都不敢还,就跑去请对方的家长,不是可怜是什么?
  回去的路上,叶锦思衬着怎么说。
  还没等叶锦说,姆妈迎面就甩过来两张照片,照片甩到叶锦脸上,再近一点,只怕就要划伤叶锦的脸——当然不会,一张是已经发黄的老照片,四边棱角都已经卷了边起了皮。一张是被已经揉得起皱的新照片,模模糊糊的,依然看得出是叶锦和一个男人搂抱在一起。
  新照片叶锦心里有数。老照片着实让叶锦发了一会儿呆。
  原以为只是用这张新照片做个引子,却没有想到能牵出这么大一桩陈年旧事,恍惚之间,叶锦都差点忘了这出戏词该怎么唱了。
  老照片上的叶锦十来岁,穿着校服,白衣领上有两团醒目的墨水印子,为这两团印子,叶锦被姆妈念了很久,吃饭的时候她念:“你是猪哦,别个洒墨水在你衣服上,你不晓得?”睡觉的时候她念:“根痕就脏!不老实!是你个人弄的就是,说不晓得!”出门穿鞋的时候她念:“不晓得生的哪样人?苗子的时候就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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