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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古梓的牧歌


  一
  
  王古梓长时间蹲蹴在水坝的细腰葫芦处,饶有兴趣地逗弄着一只蚂蚁,还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笑声里混含着某种阴谋得逞的快意,又像是夹杂着扭转了什么局面的窃喜。让人联想到正在掌心施法的如来,逗着乐子凭任悟空筋斗连连,却依旧翻腾不出的掌控的情景。
  昨夜的一场过雨来得不对路数,有失章法。王古梓从第一声拉磨雷的响动里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那时正当太阳落山,天色擦麻,从各家的烟洞里升起的炊烟融进淡青的暮霭,悬浮在村落的上空,给远山的腰际增添了一种朦胧的意境。而连着云端的部分,却依然轮廓可见,巍然生伟。这样的时候,田园的素净和明快往往会让人生出些好的意想来。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针。看着西山畔里尚能分辨的亮堂,王古梓心里一阵轻快,不由得想起了入学前猜过的一条流传于民间的谜语。不用说,明天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古梓突然真真切切地听到一声闷雷轰隆隆地从山后传来,像好事人在山顶掀翻了几个碌碡,猛烈地从山顶一直滚到沟底。王古梓后来回忆当时的意外和震惊,不亚于机关部门的领导突然决定宣布解聘一个忠心耿耿业绩突出的员工,端掉他的饭碗。眼下,太阳落山,热气锐减,晴空万里,宿宿明灿。既不是热浪粘稠的午后,也没有蓄势压境的黑云。王古梓按常理推测,没有发过雨的可能,分明是他听错了,也就没有太在意,继续赶着花头往回走。此刻,他正沉浸在一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感当中。
  听大人们说,牛的闶阆很大,左边是草肚子,右边是水肚子,牛吃到八九成饱的时候,两边的浅窝(牲畜胯骨与肚子相连的地方)处就会饱涨起来,形成一个小窝臼,窝臼越小,说明牛吃得越饱。而经过一夜的反刍,牛的浅窝地带往往会塌陷成一个顶角超下的三角,三角越大,说明牛肚子越空。饮过泉水的花头,浅窝处几乎与胯骨的大骨卯平直了――这是他午后出山日落牧归,一个下午的成就。他期望回家以后,母亲能给他的活计予以肯定的评价。他相信母亲一定能够发现这一点。那时候,他肯定会顺势说一说他是如何让花头吃得很饱的。
  临进家门的时候,王古梓正碰上系着围裙的母亲急急地出门。愠怒的脸色在驻足沉默的一刹那王古梓就明显地感觉到了。锅里有饭,赶紧吞着吃了把院子收拾了。人家娃娃还知道早点回来帮大人拾柴扫粪呢,你倒好,天不黑麻不回来,你咋没死到外面去。母亲说。王古梓知道母亲一旦怒火攻心,责骂他的时候往往会带上“呑”这个字眼。呑在母亲那里,意思就是好吃懒做的猪。仿佛母亲只有骂了猪才能解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打昏了脑袋,半天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知道母亲平素不大出门,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在连围裙都来不及摘除的情况下。此刻,看憋在气头上的母亲这么急切地出门,肯定有十分火急的事情,说不准又是花头吃了谁家的粮食,糟践了谁家的庄稼,人家拿母亲问罪了。他迅速地在脑海里翻腾着花头最近出没的地方。惊恐盖过了委屈,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因此也就没有听得雷声再度响起。事实上,雷声真的没有再持续下去,就那么一声,凭空而突兀。直到村落里最后一息劳做的响动没进沉沉的黑夜,疲惫的人们呓语出磨牙的词藻,一切都进入无觉状态时,雷声才再度从天边滚来。
  
  二
  
  半夜里,王古梓被一阵掠过屋瓦的窸窸窣窣声从深沉的梦境里扯出来。他忐忑着七上八下的心,听得出这是细雨筛过的声音。他被这声音搅扰得心烦意乱,顾影自怜。回想晚上回家时在门口遇见母亲的那一幕,他心里着实泛出一股一股的酸涩来。
  花头是他这几年每个星期天和整个暑假里理所当然的另一担作业,他得挑。而且要挑得义无反顾挑得出类拔萃。不管阴雨连绵还是烈日当头,他都要赶着花头在野外奔波。花头是家里农业上的另一面支撑。在一个拼劳力的年月里,没有花头就等于放弃农业,而放弃农业就等于放弃了生存。花头系着七口之家的全部温饱。这一点王古梓早就从母亲日常的唠叨里明白了。家家都这样,家家都有这样一付担子。
  不同的是,别家的这付担子挑起来是轻快的,向往的,而自家的这付担子挑起来却是沉重的,触疼的。花头不满两岁就被训入犁沟,肩负起服务人类的光荣职责。它瘦小,单薄,但也机灵,好动,有着暗通人性的能力。和它配对共拉一犁的,是它的母亲,由三叔家喂养。那时候由于财力所限,一家只养一头牲畜,春耕夏作抑或备套拉车,由各家组对。耕完田,各家的牲畜由各家的放牛娃负责,赶到山野里去啃青,藉以接济畜草缺乏的日月。由于贪耍,放牛娃通常都是几个搭成一伙,由领头的大娃娃头选定一个去处,聚到一起。无非就是酸刺沟,东湾梁,北山,蓝沿,再远就是塌页散,上红庄阴山。因为隶属本村的领地毕竟是有限的,到别村的领地去,别村也是同样的情形,没有立脚之地;况且就本村而言,一伙一伙结伴放牧的多了去了,不是今天你去蓝沿,就是明天他去北山,只是同伙和领地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相互调换的问题。这样一来,原本有限的台塬和草滩,终于在日复一日的踩踏和啃食中裸露出了黄土高原固有的质地,牲畜们也熟知了每一个领地的角角落落。个别来不安分的牲畜于是常常瞅准放牛娃沉迷游戏无人看管的机会,一头扎进附近的农田里,大快朵颐。为了便于传报和围堵,在放牛娃们长期相互厮磨的过程中,每个牲畜都有了一个适合其特点的名字。花头的母亲因为皮毛过长,叫长毛,花头因为通体纯黄,头顶片白,叫花头,不听使唤的黑驴叫老犟,老赶不到队伍前面的乳牛叫蔫蛋,而始终列队前沿的麻骡子叫扫电猴……只要一听到它们的名字,放牛娃们便能迅速地对应出它的放牧主人。渐渐的,每头牲畜的名字和它们的小主人之间,建立起一种无形的、约定俗成的联系。扫电猴率先在出山的村道上狂奔撒欢,就等于张杜娃打乱了大家的整体计划,大家于是对张杜娃另眼相看;花头偷吃了人家的粮食,就等于王古梓责无旁贷咎由自取,大家于是一致声讨王古梓的不是。而孩子们一旦搭起伙来,嬉戏和闹剧就会不断上演,从不间断,牲畜们也就永远有机可乘,引发事端。这就使得王古梓把一段原本嬉闹开心的时光过渡得索然无味,暗然伤怀。既要克制共同参与游戏的快乐与诱惑,又要承受来自伙伴的敌对和抱怨。
  往往是,牲畜这边一赶进牧场,游戏那边就开始了。这时候,领队的大娃娃头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领导,他一边在引人入胜的嬉闹中感知快乐,一边间隔性地发号施令,委派他人巡视整体情况,以防止个别嘴馋的牲畜闯入农田,一只老鼠坏一锅汤。
  
  三
  
  王古梓最初搭伙融进圈子的时候,也和大家一样,有着轻快的脚步和明朗的心情。他把和同龄人一起搭伙看作是假期里最有意思的事情。一路同行,一台同演,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有做不完的游戏,不自闭也不寂寞。随便在地上画一个方盘,就能下四码,或者狼吃娃娃。但王古梓的四码下得并不好,仅能让他引以为豪壮的是他的麻鞭,一挥啪啪地,清脆而爆裂,引得伙伴们纷纷效仿。但谁的麻鞭都不及王古梓的响亮。王古梓的麻鞭甩起来,总是震得山响,仿佛手里操纵的不是一根麻鞭,而是一柱可以随时点燃的炮仗。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鞭把子却做得不大顺眼,粗糙得甚至让人怀疑它的响声。而王古梓对此却不置可否。他向来容易满足,对人对事的要求都不高,老是将将就就地对待一些事情。他甚至言辞凿凿地质辩,好看的东西不一定实用,皮皮惹人的东西不一定瓤瓤就好。他指着自己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外套说,就说我这外套吧,别看它垢痂兮兮的不起眼,可它耐磨,好拉扯。想缓的时候,你只要往塄坎上一靠就行了,用不着顾忌沾上草汁或者灰土啥的。大家于是认为王古梓除了不讲究细节以外,倒是挺合群的,因此对他称赞有加。待周围人都弄明白麻鞭的响亮取决于鞭梢的材质时,王古梓就把家里房顶上结串苇子的细丝绳一截一段地贡献了出来,直至自己最后货断声息。
  这其间,花头愈来愈明显地表现出它嘴馋的顽劣品质来,几乎每次溜进地里偷吃庄稼的都有它。更多的时候,它甚至独撞码头。轮流值守的伙伴们一个早上下来,连同王古梓自己的围追堵截,累计整人次数最多的就是花头。渐渐的,大家对一次次追撵带来的传报没有了悬念,不用问就是花头。当这种公开的答案在每个人心里成为一种定数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在私底下交头接耳,最后一致认为,是王古梓占了大家的便宜。你王古梓把牛吆上山,让大家帮你跑腿,帮你看管,这样的好事谁不乐意,这样的相处怎能久长?好在丝绳的供应已经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大家于是都不好意思对王古梓撕破那层纸。
  在王古梓看来,牲畜毕竟是牲畜,不论哪头牲畜破坏规矩,偷吃粮食,大家轮流出工的作法都是公平的。就连烧锅锅灶掏嘎鸭子,大家也是一人负责一样,每个人都有付出,同样是公平的。有就算花头屡教不改,劳累大家的次数多一些,那也仍然是公平的。既然合群到一起,就是一把臊葱,一个整体,不论谁掰出豁豁,大家都应该去填堵。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以后,王古梓认为大家都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认知,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别人暗地里已经对他生出的不满。
  有了这样的认知,王古梓便依然如初地和大家保持着关系,很少与别人说长道短。歇晌以后,他照旧赶着花头来到坝池里,在等待中相约第一个伙伴。他依稀记得,这里曾经也蓄着一汪清水。那时候为了浇地,队里每年开春时节都要捣鼓起抽水机,用一种梆铛铛的声音诠释一种同劳动共生产的场景。现在不用蓄水浇地了,坝池也就渐渐成了草滩,成了他每天的必经之地。
  
  四
  
  在西海固奉行的远亲和近邻的民俗关系中,似乎有个习惯,和谁离得近就和谁处得亲。张杜娃和王古梓离得近,单独相处的时间相对多一些。刚开始,张杜娃把这种“近”看得很投缘。他觉得这并非一种地里意义上的近,而是一种来自心灵层面的遥相呼应。麻骡子的出格加上花头的贪婪,让自己和王古梓成了一路人马。张杜娃有时觉得心里乐乐的,他进而觉得王古梓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作为一个踮脚的列石,一个忠实的靠手。看着王古梓燥在嘴角的汤汁,张杜娃便禁不住伸手上去,在王古梓的腮帮上拍了一下。啪,扇风的力道带出的声响让王古梓立时明白,这是张杜娃在搞恶作剧。所以在听到张杜娃说你嘴角一只苍蝇的解释时,王古梓只是会意的嘿嘿一笑,并不计较。
  相比之下,麻骡子的出格只是偶尔,它撒欢却不尥蹶子,总体上显得比较温驯。在采纳了大家的意见之后,麻骡子就成了王依斯出山和牧归的骑乘。
  王依斯是大家公认的大娃娃头。他和王古梓室出同宗,一脉相承,是全体放牛娃的大哥。因为错过了上学的年龄,使得他比同样跑山的各路喽罗大出好多岁。长期的劳作使他积累了一些相对成熟的经验,放牛娃们受家长之托投奔而来,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有王依斯在山中主阵,孩子们遇到突发事件就不至于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比如哪头牲畜中途产仔,又比如某条沟畔悬土未剥,酿成跌落。事实上,所有的情形都不曾发生,王依斯只是在无形中壮大的队伍里自得其乐。
  有了麻骡子的受用,王依斯感到更加惬意。他在夸赞麻骡子温驯乖爽的同时,还不忘提及张杜娃的慷慨大方。这样一来,大伙们就逐渐忘却曾经了对张杜娃另眼相看的过往,同时他们也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张杜娃正在和王依斯拉近距离。这时的张杜娃,仿佛已经在圈子里刷出了存在感,他因此而自恃。每次出工回来,他都要向王依斯详细汇报花头的种种劣迹,并对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加以分析。
  分析来分析去,问题的焦点毫无悬念的指向了花头。当一闶阆情绪积满到闪扑扑的时候,任何适当的引子,都会空前改变所有的关系。花头毫不自知,充当了这样的引子。
  这一天,王古梓跟随的队伍进驻了塌页散。
  塌页散,塌页散,进化和变迁史上的遗留物,在先辈们立身求存的改造中有着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塌中有散,散中带塌,一页一页,自成一景。立面生就的层次感形成在一个沟谷地带,浮层是草皮,立面是红土,远远望去,给人一种火焰焰的感觉。
  环境的感染使人心生了力量,有人提议扳手腕,种子选手里就有王古梓。谁都知道,扳手腕不同于下四码,下四码比的是心智,扳手腕拼的是气力。王古梓的四码下得并不好已是众所周知,但对于扳手腕,谁都不知道谁的高长低短。王古梓环视一周,在粗略的估算中支开了自己的右肘――儿子娃娃老叫驴,来,谁上呢。
  这是一个堪称激烈的场面,王古梓支开的右肘仿佛一纸落在阵前的战书,挑逗着擒王立功的勇气。大家于是一个不落地围了上来,比试的比试,看欢欢的看欢欢,但看欢欢的兴致却高过了以往玩过的任何游戏。一圈下来,悬念没了,冠军有了。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和评价中,不服输的又来了一局,全然忘却了花头的行踪。
  一
  
  王古梓长时间蹲蹴在水坝的细腰葫芦处,饶有兴趣地逗弄着一只蚂蚁,还不时发出呵呵的笑声。笑声里混含着某种阴谋得逞的快意,又像是夹杂着扭转了什么局面的窃喜。让人联想到正在掌心施法的如来,逗着乐子凭任悟空筋斗连连,却依旧翻腾不出的掌控的情景。
  昨夜的一场过雨来得不对路数,有失章法。王古梓从第一声拉磨雷的响动里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那时正当太阳落山,天色擦麻,从各家的烟洞里升起的炊烟融进淡青的暮霭,悬浮在村落的上空,给远山的腰际增添了一种朦胧的意境。而连着云端的部分,却依然轮廓可见,巍然生伟。这样的时候,田园的素净和明快往往会让人生出些好的意想来。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银针。看着西山畔里尚能分辨的亮堂,王古梓心里一阵轻快,不由得想起了入学前猜过的一条流传于民间的谜语。不用说,明天又是一个晴好的天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王古梓突然真真切切地听到一声闷雷轰隆隆地从山后传来,像好事人在山顶掀翻了几个碌碡,猛烈地从山顶一直滚到沟底。王古梓后来回忆当时的意外和震惊,不亚于机关部门的领导突然决定宣布解聘一个忠心耿耿业绩突出的员工,端掉他的饭碗。眼下,太阳落山,热气锐减,晴空万里,宿宿明灿。既不是热浪粘稠的午后,也没有蓄势压境的黑云。王古梓按常理推测,没有发过雨的可能,分明是他听错了,也就没有太在意,继续赶着花头往回走。此刻,他正沉浸在一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感当中。
  听大人们说,牛的闶阆很大,左边是草肚子,右边是水肚子,牛吃到八九成饱的时候,两边的浅窝(牲畜胯骨与肚子相连的地方)处就会饱涨起来,形成一个小窝臼,窝臼越小,说明牛吃得越饱。而经过一夜的反刍,牛的浅窝地带往往会塌陷成一个顶角超下的三角,三角越大,说明牛肚子越空。饮过泉水的花头,浅窝处几乎与胯骨的大骨卯平直了――这是他午后出山日落牧归,一个下午的成就。他期望回家以后,母亲能给他的活计予以肯定的评价。他相信母亲一定能够发现这一点。那时候,他肯定会顺势说一说他是如何让花头吃得很饱的。
  临进家门的时候,王古梓正碰上系着围裙的母亲急急地出门。愠怒的脸色在驻足沉默的一刹那王古梓就明显地感觉到了。锅里有饭,赶紧吞着吃了把院子收拾了。人家娃娃还知道早点回来帮大人拾柴扫粪呢,你倒好,天不黑麻不回来,你咋没死到外面去。母亲说。王古梓知道母亲一旦怒火攻心,责骂他的时候往往会带上“呑”这个字眼。呑在母亲那里,意思就是好吃懒做的猪。仿佛母亲只有骂了猪才能解恨。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打昏了脑袋,半天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知道母亲平素不大出门,尤其在这样的时候,在连围裙都来不及摘除的情况下。此刻,看憋在气头上的母亲这么急切地出门,肯定有十分火急的事情,说不准又是花头吃了谁家的粮食,糟践了谁家的庄稼,人家拿母亲问罪了。他迅速地在脑海里翻腾着花头最近出没的地方。惊恐盖过了委屈,他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因此也就没有听得雷声再度响起。事实上,雷声真的没有再持续下去,就那么一声,凭空而突兀。直到村落里最后一息劳做的响动没进沉沉的黑夜,疲惫的人们呓语出磨牙的词藻,一切都进入无觉状态时,雷声才再度从天边滚来。
  
  二
  
  半夜里,王古梓被一阵掠过屋瓦的窸窸窣窣声从深沉的梦境里扯出来。他忐忑着七上八下的心,听得出这是细雨筛过的声音。他被这声音搅扰得心烦意乱,顾影自怜。回想晚上回家时在门口遇见母亲的那一幕,他心里着实泛出一股一股的酸涩来。
  花头是他这几年每个星期天和整个暑假里理所当然的另一担作业,他得挑。而且要挑得义无反顾挑得出类拔萃。不管阴雨连绵还是烈日当头,他都要赶着花头在野外奔波。花头是家里农业上的另一面支撑。在一个拼劳力的年月里,没有花头就等于放弃农业,而放弃农业就等于放弃了生存。花头系着七口之家的全部温饱。这一点王古梓早就从母亲日常的唠叨里明白了。家家都这样,家家都有这样一付担子。
  不同的是,别家的这付担子挑起来是轻快的,向往的,而自家的这付担子挑起来却是沉重的,触疼的。花头不满两岁就被训入犁沟,肩负起服务人类的光荣职责。它瘦小,单薄,但也机灵,好动,有着暗通人性的能力。和它配对共拉一犁的,是它的母亲,由三叔家喂养。那时候由于财力所限,一家只养一头牲畜,春耕夏作抑或备套拉车,由各家组对。耕完田,各家的牲畜由各家的放牛娃负责,赶到山野里去啃青,藉以接济畜草缺乏的日月。由于贪耍,放牛娃通常都是几个搭成一伙,由领头的大娃娃头选定一个去处,聚到一起。无非就是酸刺沟,东湾梁,北山,蓝沿,再远就是塌页散,上红庄阴山。因为隶属本村的领地毕竟是有限的,到别村的领地去,别村也是同样的情形,没有立脚之地;况且就本村而言,一伙一伙结伴放牧的多了去了,不是今天你去蓝沿,就是明天他去北山,只是同伙和领地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相互调换的问题。这样一来,原本有限的台塬和草滩,终于在日复一日的踩踏和啃食中裸露出了黄土高原固有的质地,牲畜们也熟知了每一个领地的角角落落。个别来不安分的牲畜于是常常瞅准放牛娃沉迷游戏无人看管的机会,一头扎进附近的农田里,大快朵颐。为了便于传报和围堵,在放牛娃们长期相互厮磨的过程中,每个牲畜都有了一个适合其特点的名字。花头的母亲因为皮毛过长,叫长毛,花头因为通体纯黄,头顶片白,叫花头,不听使唤的黑驴叫老犟,老赶不到队伍前面的乳牛叫蔫蛋,而始终列队前沿的麻骡子叫扫电猴……只要一听到它们的名字,放牛娃们便能迅速地对应出它的放牧主人。渐渐的,每头牲畜的名字和它们的小主人之间,建立起一种无形的、约定俗成的联系。扫电猴率先在出山的村道上狂奔撒欢,就等于张杜娃打乱了大家的整体计划,大家于是对张杜娃另眼相看;花头偷吃了人家的粮食,就等于王古梓责无旁贷咎由自取,大家于是一致声讨王古梓的不是。而孩子们一旦搭起伙来,嬉戏和闹剧就会不断上演,从不间断,牲畜们也就永远有机可乘,引发事端。这就使得王古梓把一段原本嬉闹开心的时光过渡得索然无味,暗然伤怀。既要克制共同参与游戏的快乐与诱惑,又要承受来自伙伴的敌对和抱怨。
  往往是,牲畜这边一赶进牧场,游戏那边就开始了。这时候,领队的大娃娃头自然是当仁不让的领导,他一边在引人入胜的嬉闹中感知快乐,一边间隔性地发号施令,委派他人巡视整体情况,以防止个别嘴馋的牲畜闯入农田,一只老鼠坏一锅汤。
  
  三
  
  王古梓最初搭伙融进圈子的时候,也和大家一样,有着轻快的脚步和明朗的心情。他把和同龄人一起搭伙看作是假期里最有意思的事情。一路同行,一台同演,总有说不完的话,总有做不完的游戏,不自闭也不寂寞。随便在地上画一个方盘,就能下四码,或者狼吃娃娃。但王古梓的四码下得并不好,仅能让他引以为豪壮的是他的麻鞭,一挥啪啪地,清脆而爆裂,引得伙伴们纷纷效仿。但谁的麻鞭都不及王古梓的响亮。王古梓的麻鞭甩起来,总是震得山响,仿佛手里操纵的不是一根麻鞭,而是一柱可以随时点燃的炮仗。值得一提的是,他的鞭把子却做得不大顺眼,粗糙得甚至让人怀疑它的响声。而王古梓对此却不置可否。他向来容易满足,对人对事的要求都不高,老是将将就就地对待一些事情。他甚至言辞凿凿地质辩,好看的东西不一定实用,皮皮惹人的东西不一定瓤瓤就好。他指着自己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外套说,就说我这外套吧,别看它垢痂兮兮的不起眼,可它耐磨,好拉扯。想缓的时候,你只要往塄坎上一靠就行了,用不着顾忌沾上草汁或者灰土啥的。大家于是认为王古梓除了不讲究细节以外,倒是挺合群的,因此对他称赞有加。待周围人都弄明白麻鞭的响亮取决于鞭梢的材质时,王古梓就把家里房顶上结串苇子的细丝绳一截一段地贡献了出来,直至自己最后货断声息。
  这其间,花头愈来愈明显地表现出它嘴馋的顽劣品质来,几乎每次溜进地里偷吃庄稼的都有它。更多的时候,它甚至独撞码头。轮流值守的伙伴们一个早上下来,连同王古梓自己的围追堵截,累计整人次数最多的就是花头。渐渐的,大家对一次次追撵带来的传报没有了悬念,不用问就是花头。当这种公开的答案在每个人心里成为一种定数的时候,大家就开始在私底下交头接耳,最后一致认为,是王古梓占了大家的便宜。你王古梓把牛吆上山,让大家帮你跑腿,帮你看管,这样的好事谁不乐意,这样的相处怎能久长?好在丝绳的供应已经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大家于是都不好意思对王古梓撕破那层纸。
  在王古梓看来,牲畜毕竟是牲畜,不论哪头牲畜破坏规矩,偷吃粮食,大家轮流出工的作法都是公平的。就连烧锅锅灶掏嘎鸭子,大家也是一人负责一样,每个人都有付出,同样是公平的。有就算花头屡教不改,劳累大家的次数多一些,那也仍然是公平的。既然合群到一起,就是一把臊葱,一个整体,不论谁掰出豁豁,大家都应该去填堵。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以后,王古梓认为大家都有着和自己一样的认知,所以也就没有注意到别人暗地里已经对他生出的不满。
  有了这样的认知,王古梓便依然如初地和大家保持着关系,很少与别人说长道短。歇晌以后,他照旧赶着花头来到坝池里,在等待中相约第一个伙伴。他依稀记得,这里曾经也蓄着一汪清水。那时候为了浇地,队里每年开春时节都要捣鼓起抽水机,用一种梆铛铛的声音诠释一种同劳动共生产的场景。现在不用蓄水浇地了,坝池也就渐渐成了草滩,成了他每天的必经之地。
  
  四
  
  在西海固奉行的远亲和近邻的民俗关系中,似乎有个习惯,和谁离得近就和谁处得亲。张杜娃和王古梓离得近,单独相处的时间相对多一些。刚开始,张杜娃把这种“近”看得很投缘。他觉得这并非一种地里意义上的近,而是一种来自心灵层面的遥相呼应。麻骡子的出格加上花头的贪婪,让自己和王古梓成了一路人马。张杜娃有时觉得心里乐乐的,他进而觉得王古梓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作为一个踮脚的列石,一个忠实的靠手。看着王古梓燥在嘴角的汤汁,张杜娃便禁不住伸手上去,在王古梓的腮帮上拍了一下。啪,扇风的力道带出的声响让王古梓立时明白,这是张杜娃在搞恶作剧。所以在听到张杜娃说你嘴角一只苍蝇的解释时,王古梓只是会意的嘿嘿一笑,并不计较。
  相比之下,麻骡子的出格只是偶尔,它撒欢却不尥蹶子,总体上显得比较温驯。在采纳了大家的意见之后,麻骡子就成了王依斯出山和牧归的骑乘。
  王依斯是大家公认的大娃娃头。他和王古梓室出同宗,一脉相承,是全体放牛娃的大哥。因为错过了上学的年龄,使得他比同样跑山的各路喽罗大出好多岁。长期的劳作使他积累了一些相对成熟的经验,放牛娃们受家长之托投奔而来,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有王依斯在山中主阵,孩子们遇到突发事件就不至于老虎吃天,无处下爪。比如哪头牲畜中途产仔,又比如某条沟畔悬土未剥,酿成跌落。事实上,所有的情形都不曾发生,王依斯只是在无形中壮大的队伍里自得其乐。
  有了麻骡子的受用,王依斯感到更加惬意。他在夸赞麻骡子温驯乖爽的同时,还不忘提及张杜娃的慷慨大方。这样一来,大伙们就逐渐忘却曾经了对张杜娃另眼相看的过往,同时他们也隐隐约约的感觉到张杜娃正在和王依斯拉近距离。这时的张杜娃,仿佛已经在圈子里刷出了存在感,他因此而自恃。每次出工回来,他都要向王依斯详细汇报花头的种种劣迹,并对可能产生的各种后果加以分析。
  分析来分析去,问题的焦点毫无悬念的指向了花头。当一闶阆情绪积满到闪扑扑的时候,任何适当的引子,都会空前改变所有的关系。花头毫不自知,充当了这样的引子。
  这一天,王古梓跟随的队伍进驻了塌页散。
  塌页散,塌页散,进化和变迁史上的遗留物,在先辈们立身求存的改造中有着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塌中有散,散中带塌,一页一页,自成一景。立面生就的层次感形成在一个沟谷地带,浮层是草皮,立面是红土,远远望去,给人一种火焰焰的感觉。
  环境的感染使人心生了力量,有人提议扳手腕,种子选手里就有王古梓。谁都知道,扳手腕不同于下四码,下四码比的是心智,扳手腕拼的是气力。王古梓的四码下得并不好已是众所周知,但对于扳手腕,谁都不知道谁的高长低短。王古梓环视一周,在粗略的估算中支开了自己的右肘――儿子娃娃老叫驴,来,谁上呢。
  这是一个堪称激烈的场面,王古梓支开的右肘仿佛一纸落在阵前的战书,挑逗着擒王立功的勇气。大家于是一个不落地围了上来,比试的比试,看欢欢的看欢欢,但看欢欢的兴致却高过了以往玩过的任何游戏。一圈下来,悬念没了,冠军有了。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讨论和评价中,不服输的又来了一局,全然忘却了花头的行踪。
  
  五
  
  花头正在一绺向阳的坡地上独自享用它的美食。这是一绺胡麻地,盛开的兰花花在微风的拂动里折射出一种别样生动和鲜嫩,但花头的贪婪却给这里带来了大片的创伤。要不是张杜娃发现得及时,估计这种创伤还会持续下去。
  我把你个挨刀的,我把你个挨刀的。张杜娃使出秋风扫落叶的气势赶着花头回归了队伍。他一边摔拌着并不响亮的麻鞭,一边数落着花头。按照平常,这样的数落意味着花头本次作乱的宣告结束,大家该干什么又可以继续。所以照旧围拢上来,谈论起扳手腕的前前后后。但张杜娃报出的花头的作案地点却让大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王古梓冠军的成就感也就此一扫而光。
  花头今天撞向的是群主的码头。
  王依斯在听完张杜娃的汇报后,脸上掠过了一丝惊愕,继而又恢复了平静,像早有预料似的。他轻轻的地呃了一声,接纳了这个事实。不过他还是追问了一句,整得劲大吗?说着站了起来。
  劲大着呢,连吃带踏从半地进了。张杜娃压低了声音。
  眼前的摊场令人惋惜,破坏程度超出了王依斯的想象。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一头牲畜的疯狂,竟会如此这般。他现在甚至觉得张杜娃分析的种种可能都是正确的。不论花头糟蹋了谁家的庄稼,买单的都是自己。谁叫他是这里的大娃娃头呢。张杜娃似乎是每个人肚子里的蛔虫,谁的想法他都知道。现在既然已经后院起火,他怪谁也没用了。他只有庆幸花头今天所撞的码头不是别人,要是撞了别人的码头,他这个大娃娃头说不准会让人翻先人的,不会像现在这么消停。
  都说绑住的娃娃好挨打,看来是真的。王古梓在群里该有一席之地,这是杠子都斡不过去的事情。当初叔婶把王古梓托付过来,就注定了这样的捆绑。事情到今天这一步,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保留王古梓留在群里的位置。如果因为这件事把他支出去,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能想象到这事要是传出去,别人会怎么看他。因为人有百口,口有百舌,一个人一种传法,传到最后,肯定会变味变样的。到那时,他要么是一个护群揽帮的人物,要么就是一个吾身顾不了吾身的败家仔。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胸闷气短。为了种好这块胡麻,他天不亮就装好籽种,扛起蛇皮袋子,在一身一身的汗渍里翻地,施肥,除冰草。好不容易才务操到打苞开花,现在被花头糟蹋成这样,这其中的窝火和憋屈,岂止是少打多少胡麻的问题。
  懊丧使王依斯陷入了深深的纠结,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最终宣布了一个他不愿宣布的决定。
  从今往后,这群里,花头,不归大家,操心。王依斯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像吐出了一团挽缠在心中的乱麻。
  ……
  风在吹。
  每一页草尖上都跳动着山谷的空旷和静默,唯有马黄蜂的嗡嗡声挥之不去。
  火焰焰的塌页散,盛不下王古梓的燥热。
  
  六
  
  蜷缩在自己的天地里,王古梓紧裹着早该退掉的夹衣,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自己的心事。初夏的鸟语花香虽然处处清新,处处鲜活,但已不是王古梓所关心的了,他只关心花头。花头是他这些天来不敢丢手的缰绳。只要有花头在视线里,就等于这缰绳没有丢手。他下意识的把目光移向牛群,牛群就在近旁,花头也还安分,啃青的嘴巴张合成一种缺乏活力的噏动追逐着眼前的青草。
  张杜娃解完手再没有继续他的狼吃娃娃,他已经连赢了好几局,就此收手,不失为一种精明。此刻,他有意无意地的放慢脚步观察着山势,也留意着王古梓的一举一动。他想,只要王古梓接了他的话茬,他就可以适当的逗留一会,给往后的合伙搭个台阶。自从王依斯在塌页散宣布了他的决定以后,王古梓就不再参与任何一种游戏,也不像以前那样和大家打成一片。他总是跟着花头,一个人度过在山野里奔波的所有时光。
  我盯哈(哈:西海固方言,表示状态的一种语气)一窝龃狸猫(松鼠)着呢,咱俩个啥时候掏走。张杜娃试探性的开了腔。
  长老的龃狸猫咬人呢。王古梓出于敷衍,话中有话的应了一句,空洞的目光里没有表情。
  掏出来龃狸猫儿子我不要,你拿上耍,街道里一只都卖到5毛了。见王古梓搭了腔,张杜娃又来了一句。
  其实王古梓已经不需要这样的搭讪了,他已经走出了塌页散的阴影。王依斯的话在当时虽然捅破了大家心中的那层纸,但也说明自己并不是大家想象的那种人,借着王依斯的支罩在山里混日子。人就是这样,喜欢按照自己的心理猜度别人,但实际上,这样的猜度往往都是错误的。他忽然觉得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过是一种随时可变的水一样的关联。要不是母亲的嘱托,他那天当时就可以一走了之。但是不能,他要是真走了,往后给母亲没法交代,母亲的嘱托,绝非一种简单的撮合。好在王依斯的话并不是抓个和尚就想挽个簪簪,王依斯肯定是想到了更多更远的事情。可不是吗,再咋说他也多吃过几年盐呢,他吞吞吐吐的话语里,肯定有着别人不能替代的难肠。
  现在张杜娃既然自找台阶,说明他还是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希望别人接纳他。这人啊,纵然有时候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弄得别别扭扭,可最终又都输给了自己柔软的一面。张杜娃虽然空子钻得好,但是都是些无关痛痒的事情,无非是想多沾点细丝绳之类。可钻来钻去,所有的空子都钻到了,大家留给他的都是死角,他也就无处可钻了。无处可钻,就等于是一种孤立,于是只能亮出柔软的那一面。这不嘛,还不是瓷在这里另找台阶呢。想到这里,王古梓突然又觉得自己轻快了起来。于是接着说,你不是一直喜欢龃狸猫吗,直接给你掏一个算了。
  张杜娃受宠若惊。他一直认为王古梓还在为塌页散的事情耿耿于怀。王依斯宣布他的决定的时候,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站出来劝解一下,打个圆场,可是他没有,这在王古梓想来,他们之间的近,只能是一种单纯的地理意义,而不是来自心灵层面的遥相呼应。既然王古梓能想到这一点却不说穿,说明他心里还是担待了自己。人家都这样了,自己再不主动就没意思了。张杜娃心里一激动,就随声附和地说,也能行,咱们中午就走。他想,只要王古梓答应和自己一起掏龃狸猫,剩下的事情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他迎着王古梓的脸看过去,索性坐了下来。
  
  七
  
  王古梓嗅到了张杜娃的诚意。他一改烦闷的心情,开始与张杜娃合计掏龃狸猫的事情。他甚至想跟张杜娃说,等掏了龃狸猫回来,他们又可以和以前一样了。
  两个人正谋划着,都感觉雾散云开的日子是那样的轻松和亮净,却同时发现不见了花头。
  蓝沿的塄坎上,正在拔草的何家老汉一趟拔过去,搂回来一大捆冰草,却不见了他的背兜。何老汉本来以为他没有把背兜靠稳,滚洼了。一转身却发现背兜躺在一个窟圈里,旁边正立着一只头顶花白的乳牛吃得津津有味,散落的冰草一缕一股,撒在了窟圈的上方。何老汉一看气不打一处来,三下五除二就收拾了背兜,草也不拔了,直接牵着花头去了王古梓家。
  经过一阵闹腾和交涉,王古梓母亲亲自割回了自家的两剪苜蓿交给何老汉,并千恩万谢地道了谦,事情才算是平息了。
  王古梓中午回家自然没有吃到好果子。母亲用他一摔很响的麻鞭着实的教训了他一顿。你这个不争气的活宝,一个花头你都看不住,你难道是个死人吗,合不来你不会不合了,活人还能让尿给憋死呀。母亲的责骂犹如王古梓摔出的麻鞭,震得山响。
  王古梓再出山就是一个人了。
  一个人的时候,王古梓不再顾虑重重,那些如梦如幻的日子不再漂浮,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现实。再也用不着为那些喧嚣的琐事煞费心思,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花头上。他扯开花头的缰绳,认认真真的乘过以前大队人马不能通过的每一个塄坎,那里的青草相对厚实。一个早上下来,花头的浅窝地带就基本上就撑起来了,再饮足泉水,小窝臼几乎每天都能保持。
  母亲因此而欣慰。欣慰中,她希望王古梓更能像个大人,要紧的时候,可以帮自己拾柴扫粪。她想起昨夜的雷声,当时她正在做饭,面已经下到了锅里,雷声却突然响起,要是撒手锅台,面肯定就下芽了,要是顾了下饭,那些将要晒干的牛粪肯定就遭了殃。顾此失彼之间,庄头的表姐突然捎话,让尽快来她家一趟,说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商量。
  天色已经擦麻,各家都赶在晚饭之前,把一天的忙碌收拾成最后的尾声,牛羊归圈,庭院扫除,煨热的炕洞里,徐徐地飘着熟悉的青烟。王古梓却迟迟不见回来。
  母亲恨不得有三只手,她胡乱忙活了一阵,围裙都没来得及摘除就急急的出门了。原来是表姐的二丫头相中了一门亲事,要她帮忙参考参考。真是忙中添乱,再急也还有个明天呢。王古梓的母亲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想。
  
  八
  
  母亲回来时王古梓已经睡熟了。
  人只有在熟睡的时候,才可以暂时脱开那些纵横交织错综复杂的网络。那些看似无形的网络,捆绑着每个人,都在挣扎。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跌入无边的缠绕,万劫不复。
  王古梓悬着的心陷在母亲驻足的沉默里,落不到实处。屋顶的那阵细雨筛过之后,王古梓索性不想了。想也是白想,该是自己承担的,谁也代替不了。遭在刀上的,落不到绳上。王古梓斩断心中的乱麻,等待着明天的命运。
  母亲一大早就起来了。她古梓古梓的唤着王古梓的名字,催促他赶快起来,吆牛上山。太阳都冒华子了,你还睡着呢,你听花头眸眸的,早都饿了。母亲的催促里明显夹带着隐忍和退让,不像平常那样腔口逼人。
  王古梓听得真切,他一骨碌爬起来,他看到了雨后初晴的蓝天。
  啪,麻鞭一挥,王古梓来到了东弯梁,这里有好几个塄坎,长时间没乘了。花头今天肯定又是一个饱肚子。
  歇晌时分,王古梓来到了坝池里。饮过泉水的花头就着一棵柳树,满足的蹭着脖子。正午的太阳显露着峥嵘,抻直了身子正在发力,庄稼人的锄头不再挥发应有的激情,阳光的炙烤卷着粘稠的热浪,使得周围格外宁静。王古梓看着坝池里一个泛着清水的牛蹄窝,突然生出了主意。他捉来一只蚂蚁丢进水里,然后往蹄窝里插上一截树枝。在水中漂浮着的蚂蚁游呀游,终于发现了一截可以救命的稻草,于是不假思索的爬了上去。汪洋之中,爬上树枝,就是扭转,就是胜利。蚂蚁拼命地爬上了树枝,却不曾料想,王古梓一指弹出去,只轻轻的一下,蚂蚁又跌入了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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