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燠热的午后,她决定为自己找个男人。
这一年,她已经30岁。
单身3年。
3年里,她活得如同灭绝师太。
工作时六亲不认,好评如潮。只是内心孤独,生活漠漠或世界滔滔,似乎与她都没什么关系。
上班,下班,回出租屋,睡觉,重又上班,下班……
一个日子,像另一个日子的倒影。
偶尔看电影,就着哭一场,润泽一下干涸已久的心脏,也当有过爱情。
身体呢?
荒凉无比,寂寞无比。
整整3年,她都是一个人。沸腾的时候,都是自我安慰,浮于表面的,入不得身心。
有时候都快忘了,彻骨缠绵是什么滋味。
那个午后,她登录某个相亲APP。
输入信息。放照片,填简介。开始等待。等待有人来,进入她的世界,以及她的夜晚。
因为照片不错,条件也不错,系统陆续提示,她有好友验证消息:
“照片是真人?”
“在广州吗?”
“做什么工作的?”
她挑选了三五个,扯些有的没的,名为了解,实际上是为上床作必不可少的铺垫。
红男绿女,浮花浪蕊。
在这样一个时代,性观念开放一点,肉身的满足,从来就不是一件难事。
但之于她,很难。
她不算呆板的女子,有灵有肉,对情欲的要求非常高。
她希望既激烈,又纯粹。
既浓郁,又悲伤。
一个人问过她:“你理想的性,是怎样的?”
她描摹了一个场景——
最好是秋天。
一个临海的小房子,挂着百叶窗。阳光一栏一栏,将屋子切得一叶一叶。
外面人迹屑屑。
偶尔能听到说话声,城市就像正在放映一场露天电影,喧响由远而近,如同一辆经过海边的火车。
而这间房子,就在火车上。
房子里,弥漫的是绝望的肉欲。
只有此刻,没有明天。两个人,睡去,醒来,上升,降落,流着泪,拚着命……翻来覆去,万古皆空。
走出那个房间时,青春就过去了。他们永不复相见。而人间已然更迭一个世纪。
“过于理想了吧?人间哪有这样极致的欢娱。”
“也不。”
她就有过这样的往昔。
他是她多年前的情人。是道德不允的男女,但就是爱上了。
第三次见面,在他的宿舍,此后三天,他们没出门,也没有下床。
只是做爱,就像明天就是末日一样,摧枯拉朽,欲罢不能。累了就睡,饿了吃面,尿急就用床下的脸盆接。
彼时,他也美,她亦媚。
两具年少的肉体,就像命中注定一样,会在某个时刻,发生一些地动山摇的事情。
这种荡气回肠,令她的余生都活在那阵余波里。
一想起,就荡漾。
再一想,就悲伤。
她想要的,就是这样燎烈的激情。
半个月后,她参加了一场相亲会。
或许,一对一效率低。
一对多,总能拥有更大的赢面。
到了现场,虽闹闹哄哄,但仔细一看,和相亲网站一样,也是女多男少。
只有在相亲市场上,才知道,女性在人口总量上的少,不代表在婚恋上所占权重的多。
尤其一线城市。
一个30+的女子,想找到一合意的男子,共度余生,太难了。
哪怕只是性伴侣,不求是良人,只求共度良夜。
也难。
她在“一分钟交流”这个环节时,注意到来参加的男人,不仅相貌粗鄙,言语也粗鄙。
有人说:“你都30了,差不多就行了,再挑就没人要了。”
赤裸裸的商品化,令她几乎要恨起来。
好在她也不是来找伴侣,只是找床伴,伤害系数直线降低。
还有人直接来一句:“30的女人太麻烦了。”
她笑:“是,所以我们不会要你这种人。”
但还是挑了长相稍微顺眼的3个,留了微信。
她不是冲着余生去的。
只是寂寞。
对条件没要求低。对皮相就有要求。
她需要的男主角,必须是瘦的,好看的,干净的……当然,最关键的是年轻。
做爱这种事,和年长的人,多像是苟且。
和年轻的人,才算是交欢。
韶华在,春光好,少年来,日复一日,纵情逍遥,汝我难分辨,哎呀哎呀天赐人间吻合人。
在微信上,她与对方一来二往,一撩二拔,就谈到了那些事。
她先约吃饭。
进食是一种探路。
它先于人进入身体。当路途打通,人随后就来。
她后来发现,食相就是性相。在饮食上愿意温柔对待的,在性事上,也必须尊重呵护。
而在饭局上粗鄙自私的,在性上,也必然缺乏温存。
一个自称lee的男人,粗糙凉薄到极致。
平日里他就不太上心,虚浮的言语,没有半点温度。用手一抹,就能消失无痕。
约会那天,在街口吃螺蛳粉。稀里胡鲁地吃,一身恶臭,也不刷牙,说要如何如何。
她浑身难受。
在地铁上,他伸了手,来牵她。她情不自禁地抽开。
有一种人,总有神奇的本领,与他在一起,哪哪不和谐。哪哪都孤独。
她几乎能想到,倘若上了床,关了灯,也定然不和谐。
黑暗如故。
空虚如故。
另一个男人,表面上看,有模有样的。
她还曾幻想过,他能为她煮一碗面,温暖她的胃肠。
然后在起伏中,让她看见一场盛大的春天……
但一起吃饭时,心凉了半截。
他点了一份东北大骨,和一盘面。
拳头大的骨头缀着肉,筷子无可奈何,非要用手攥着,呲着牙,斯文扫地地吃。
她吃得恼羞成怒。
几乎要拍案而走。
但因为另一种需要,她忍住不适,饭后,还是去了。
到了房间,连必要的保护措施都不肯。
说你可以吃药。
她调了一个2分钟后响起的闹钟。
响了以后,假装接电话。神色惶急。之后谎称做的项目出了大问题,领导在发火,马上就得走。
他愤怒地拦她。
她继续说谎,“两小时后我再回来。”
出了门,走在珠江新城的夜色中。
广州那么大。
之于她,却是吝啬至极。
爱无处寻,性也无处觅。
都说红灯绿酒,浮欢如梦,她能感受到的,只有人世如海,人如孤岛。
不相望。
也不抵达。
一个月以后,她又参加了一场茶会。
说是茶会,也是单身男女的交友会。
这种聚会,有主题的。这一次的主题,是分享一本书。
一个个地谈,一轮轮地聊。
桌子上有茶点。
比相亲会亲切,比读书会暧昧。进可攻,退可守。人也没有那么物化和现实。
她的感受,比上一次好得多。
自我介绍环节,都比着呈现自己,妙语如珠,花活多。
会上有个人,貌不惊人的,站起来自我介绍,“我是明。是个小学老师。”
没了。
再介绍,也只多了4个字,“教数学的。”
然后一直很安静。
没人注意他。也没人看见他。她却留了3分意,觉得与自己是同类。
当然,也没有下一步动作。
她怀着猎艳的目的来捕捞,不是怀着交心的目的来交友,犯不着到处建立关系。
但阴差阳差地,有一次,她下了班,在晚班的地铁上,见到了他。
一个人,落寞地站在那里。
她看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打招呼。
又过了一周,在另一个茶会上,又遇见了他。她当即有些尴尬,刻意没有去瞅他。
但围桌聊天时,她注意到,他往这边看了几眼。
她当即想到,或许他们之间,会有一点别的情节会发生。
茶会休息时,他一个人坐在角落。她坐过去。
“是你在等我,还是我在找你?”
他看了她一眼,“我倒觉得,是我们处处相逢。”
原来他都知道。
暝色四起。
她听见心脏内部,有东西发出喧响。像潮汐,像裂变。也像某些东西,开始不动声色地发酵。
她笑,“我是来找人上床的。”
他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那时她不知道,他会成为她的感冒,久治不愈,寂静地在生命里灼烧。
说起来,她也是可怜人。
幼年失父,随母亲嫁入他家,被继父猥亵,又被兄长戏弄,童年就饱尝凌辱,自此不再把自己当人看。
成年后,她将性与爱,分得很清楚。
觉得欲是欲,灵是灵。
经过她生命的男子,发生过关系的,她都无法与他们灵肉融合。
要么,停留于灵。
有一年,她暗恋自己的上司。
人忽然就矮下来,卑微下来,就像一团泥塑,不自觉地坍塌。
但对他的渴望,永远到不了肉体。
只是反复做梦。
反复流泪。
印象最深的一个梦,是在一个小镇上,他来了,走过来拥抱她。
人群忽然消失。
那一刻,所有的光芒都涌来,所有的肢体都失去重量……
她动弹不得,只是喃喃重复着:“时光时光快点走吧,快点走吧,最好现在就变老吧……”
醒来泪如雨下,怎么都终止不了。
她想到《初三大四我爱你》的片尾,男主角找到女主角,对她说:“我想80岁的时候醒来,是你在我的身边。”
还有林忆莲的一句歌:“我怕时间太慢,整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之间白头,永不分离。”
一生也不过暗恋这一场。
有一天,当她一觉醒来,发现不再有梦。也不再有眼泪,知道已经过去了。她可以重新出发。
之后,就是欲海浮沉。
她将男人视为欲本体。与男子偶尔的纠葛,只停留于欲。
但这一年。
在她30岁这一年,她变了。
因为她喜欢上了一个人。
那是她的床伴,一个数学老师,相貌与成就,都算不得出色。
人静静的。
闷闷的。
但那是她幽暗生活里仅剩的微光。
他们欢爱的地点,不在海边,也不在五星级酒店。
只在他的出租屋。
拉了窗帘,在1.5米的硬板床上,按部就班地开始和结束。
那点性,是本分的,像做一道菜,热油,翻炒,点缀些油盐,收尾。
不是说不好,只是毫无意外,也不会旁逸斜出。
当然不足以令她翻江倒海。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他的渴望,逐渐从身体,到了余生。
她在又一次他起床为她做早餐时,鼓起勇气,对他表白: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她希望成为新的人,希望故事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
他并没有应允。
“你说你只想找个人上床。”
她说,“是。可现在,我想和你有一个结果。”
他看着她的脸,脸色依然沉静,“我们这样的关系,很难,可能只适合性伴。”
他们再见面的夜晚,她疯狂地掉泪。
于他,这不过是又一次约炮。
于她,却已然是“我以深情,赴你的约会。且以斑驳岁月,邀你共度良辰。”
她俯下身躯,亲吻他,吻遍他的发丝与脚趾,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
吻落在哪里,泪就掉在哪里。
他也很感伤,说:“我们来一次吧!”
她来不了。
不是理想的不该,不是逻辑的不通,也不是心性的不欲,而是现实的不能。
她不愿意他们的关系,只是性器官与性器官的接触,而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链接。
“你抱抱我好不好?我只想你抱抱我……”
她渴望被温柔地包裹,而不再是被激烈地索要。
她告诉他:如果再靠近,与性无关,与爱有染。如果不能,她就转身离开。
他看着她,眼神复杂。
“现在不好么?”
她说:“不好。”
性是肉与肉,爱是灵与灵。
性是不可控的欲望,爱是不可求的理想。
性是当下,爱是一生。
在他伸出手,揽她入怀之后,她在至爱之人的怀中,再次泪奔: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我不要你一晚上,我想要你一辈子……”
他的手用了力,更加揽紧了她。
在那样的拥抱里,她想到他们的暮年。
暮年里,有他,有她,有烟火日常,宁和光阴,以及一两个孩子。
巫山云雨,月夜花朝。
性的满足,之于一个年轻人,从不是可望不可及的事情。
但爱情,不是日复一日的交欢,而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同行。
而在这同行的路上,只要“相拥夜深语”,又何惧暮年忽至,白发丛生。
即便“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无爱可做,无性可交,也是一件幸事。
很久以后,他们终于在一起。
这并不容易,许多认知要刷新,许多关系要清洗,许多目标要重设。
这很费心费力费神,但她一直在做。
她为他煲尽柔情。
烹炒女性魅力。
煮透一颗幽甜的、跃动的心。
她打定主意,要从他的夜晚,走到他的白天。要从满足他的下半身,转而温暖他的下半生。
这便是真的爱了。
后来的某一天,他们去了一个写真馆。
有人为他们化老年妆。
他们的脸从30岁,变成40岁,发型变了,服装老派,又正经又严肃。
相视而看时,两人都笑:“原来我40岁是这样的。”
再接着,他们变成了50岁。60岁。70岁。
年龄渐长,鬓发渐白,皱纹渐深。在那瞬息之间,他们看到伴侣急速老去。
内心震撼,无以言表。
原来时光如奔,一晃,岁月就已不饶人。我来到你的末日,你来到我的末日。
化妆成80岁后,两人已经白发苍茫,老年斑密布,牙松齿落,孱弱不堪。
他们互相一看,泪水就流了下来。
暮年在此时,已不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一个悲哀苍凉无奈的名词。
它代表着激情逝。
岁月老。
只有一丛白发,一个老伴,一具苍老的身体,陪着自己度余生。
到90岁的时候,他们已经由苍凉,变得安详。他们看着彼此脸上愈发深刻的纹路,已安静下来了。
内心反复涌动的,只有一个念头:
人间百年,稍纵即逝。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其实啊,真正的相爱,就是一眼看到你的末日,并深爱你的末日。
而真正的深情,与一夜无关,与一生有关。
她在当天的朋友圈里,发了这组照片。
配上文案:
“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就算朝如青丝暮成雪,也可坦然言道,纵无岁月可回首,也有深情共白头。”
他回了一句:
愿不负时光,不负此生。
不负你。
作者:周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