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去拉车

昨日邻居装修,顺手帮他搬运了一些重物,邻居除了说些感谢的话外,对我有如此大力气感到佩服,我笑笑说,我是农民工出身。
  
  一
  想想除了农村那些简单的劳作,我基本都干过,出过些气力,这辈子要说我最出力的活计,莫过于那年高考结束了。为了赚些学费,给家庭减少些负担,我在砖厂劳作都有两个多月了。
  我的家乡,属于燕山山脉向华北平原的过渡带,附近环绕着都是不高的小山包。石头破碎,靠近山根处多为红褐色泥土,衔接着旷野更为深厚的黄土。这些土质黏性和直立性都极好,经过数万年的雨水冲刷和先民垦荒,呈现出无数沟沟壑壑,犹如微型的黄土高原,所以这里的村名大多是用姓氏加上一个“沟”“坎”或者“峪”取就。用这里的土烧出的砖颜色鲜红明亮,敲击有金玉之声,结实又耐腐蚀,是附近各个县市建筑首选之材料。
  当时,正值上世纪90年代初,国家经济形势一片欣欣向荣,全国都在大搞开发区和城市建设,乡镇企业也在野蛮生长。农村之前生育高峰的娃娃转眼也到了结婚高峰,再加上地震房改造,当时红砖需求特别旺盛。所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家乡附近几乎每个村都建起了砖厂,竖起了高高的烟囱。烟囱一律是红砖砌成,大约20-30米高。我也曾站在小山头上环顾细数,目光所及,至少可见20多座密密麻麻的烟囱,一年四季,青烟蒸腾,几乎与云层相接,气势恢宏。如果把小山包比作守卫村庄的兵营,那烟囱就是士兵手里的鲜艳的长矛。它们是村民的希望,是向财富伸出的巨手。
  要是赶上多日无雨闹了旱情,村民们准会纷纷指着环绕的烟囱说,是烟囱太密了,把头顶的云彩都给烤化了。
  砖厂的生产流程大概是这样的:首先,对煤窑运来的、煤矸石为主的劣质煤,加以粉碎,然后堆在搅拌机旁。推土机再突突地冒着黑烟,将小山一样的土,堆到搅拌机旁。搅拌机漏斗处一般要站四五个人,他们负责把黏土和煤粉按一定比例通过漏斗,漏到传送带上,送进搅拌机。接着,加水搅拌混合后,黑褐色的泥胎,就像平时所见爆米花脆条一样,被挤压出来。然后,泥胎被推上操作台,操作台边坐着一位穿水衣水鞋的女孩儿,麻利地切开一段泥胎,踩下踏板。泥胎受力挤压后,被一排排钢丝分割成一块块泥坯,再快速地滑到一块块儿木排上。木排两侧,分别站一个棒小伙,他们把木排麻利的甩到排子车上。再通过人拉,摆架,划架,等工序晾干凉透。干透的泥坯,一部分被直接送到窑里烧制成砖,一部分码成山一样的坯垛,留待上冻以后不能出新的泥坯时候再用。
  
  二
  砖厂最累的两个工种,一个是拉排子车,一个就是装窑出窑。装窑就是把干坯子用车拉进窑里,交错码好。出窑,是把烧制好的红砖收起,拉出窑门码好。砖窑是椭圆形的,添坯和出砖要通过下面一个个窑口。添煤口密密麻麻分布在窑顶上,而窑顶也是一个椭圆形的平台,烟囱就在正中间高高耸立。泥坯就是通过内燃和外燃合力烧制而成的。这个添煤口有碗口粗细,这可是个好地方,我们经常偷来附近的玉米,红薯,花生,吊在里面烤着吃。为这,厂长没少被附近种植户找上门。
  窑是转圈烧,里面就是一个巨大环形的火炉,温度可想而知,相比之下夏天还算好的,内外温度差不多,出出进进都是炙烤,就是要严防中暑。冬天就更难受,外面寒风刺骨,里面高温炙烤,温差巨大,二三十分钟就来回一趟,也不值当换衣服。在窑里出透的汗水出来就变成一层薄冰,汗毛孔一张一合,多年后很多人都的了关节炎,风湿病。
  我干的就是另一个最累的工种——拉排子车。这个工种用人可多可少,我是临时打工,说好的干到开学结账走人,最适合,工钱也高。
  拉车和插坯人员合计为一个组,拉车一般4-5人,插坯两人,插坯的一般都是两个女孩儿。基本工序是排子车从机房拉来泥坯,插坯女孩用两股叉卸下码齐码好,我们通常看到的红砖上面的两个孔,就是插坯工搬运留下的。下班前,工头来量米数,以此来计算每组工作量,再依此核算出每个人的工资,相当于组内共产主义。
  像我这样白白嫩嫩的白面书生,空有一付骨头架子,人家一看,就觉得我是“绣花枕头——包草”。工头问了几个组,人家都不愿意要我,客气点的说人够用,直接点的就说来了也是拉后腿。我有些沮丧,工头一边带我向最后一个组走,一边说,这个组再不要,就去“烧火”(烧火的就是哪组人少或者架梗距离远就帮哪组拉,不固定组,吃的当天产量的中位数),或者去撒沙子。我知道撒沙子都是女孩的活计,嘴上没说,心里想,那我在他们眼里真的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了。
  最后一个组组长是个黑大个,到我离开也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就连工头记账,会计开工资都写的大个。黑大个30出头,头戴一顶破草帽,光着上身,肌肤在黑与很黑之间有一条明显的跨栏背心分界线,有着稀疏的护心毛,下身只穿一条短裤,趿拉着一双烂拖鞋。大个用洪亮的说道,给我们送了个大学生,稀罕,稀罕,别跟我说要不要,你先试试能不能干的了,正说着一辆排子车拐进架梗,大个接着说,“来来来,骡子(拉车的姓罗,不爱说话,有把子力气,外号就成了罗子,叫罗子的时候大家嘴角又往往带着浅浅的坏笑,那就便是骡子了)你先放下,让大学生试试。”
  我不服气,有样学样地扎下马步,往手上吐一口吐沫,在地上蹭了蹭沙子,又搓了搓。双手紧握车把,稳稳地端起车把,然后弓腰,迈步,小车慢慢的向前移动。此时,附近几个坯架的人都放下手上的活,往我这里张望着,议论着。我有些得意,说:“没啥大不了的,别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等到了终点,心劲放松了,手松得早了些,车的两个前车腿戳进了脚下的软泥,车头就开始向下倾斜,车上的一排排泥坯也蠢蠢欲动。眼看就要冲过来,大个伸出铁爪似的大手,一个海底捞月抓住车把,这才稳住,嘴里叨唠:“差点毁了我一车好坯子呀!”
  我就算在留这个的组里留下了。除了大个,骡子,我,还有老三,胜子,两个女孩,一个梳马尾的叫娟子,一个微胖的叫小红。老三小手指被电锯削掉两个,胜子有点憨,我们这个组除了大个和骡子身大力不亏,剩下都点老弱病残的味道。又都来自不同的村子,外组就叫我们八国联军,虽然大多数我们是七个人。
  说着容易干着难,当时是七月中旬,正是流火季,砖厂所在地方别说树,就连草都被咔嚓的干干净净的,因为泥坯里面最忌讳有草,有石子,很容易崩坏钢丝扯烂泥坯。除了搅拌机房上面有苇帘搭起的工棚有些阴凉,其他都是暴露在太阳底下炙烤。
  从厂长到小工,只要想挣钱的,也都盼着晴天,雨天不仅意味着出不了坯,赚不到钱,还要无偿帮忙给晾晒的坯架盖雨布,苇帘。万一赶上起暴天,大风把架垛掀了,雨水把坯架淋了,那损失可就惨重了。白居易在《卖炭翁》里面说道“心忧炭贱愿天寒”,我们这里却是顶着酷暑,“心忧雨天愿天热”。
  排子车除了轱辘,车身车架,都是厂子自己焊工焊接的。车把车身到车尾,就是两根平行光滑的铁管,车把稍微向下弯曲,以利于发力。车架通过简单焊接连接到车轴上,每个焊点位置的细微差别,往往决定这架车好用与否。每个人都有自己用着顺手的车,用各种布条做标记。我只能试着挑选合适的车用。
  每块儿湿坯的重量在7斤多点儿,满板是22块,一般每车拉6块板子,起哄的时候也拉过7板儿,再加上湿透的板子重量,算下来车子重量都在千斤左右。摆放第一块板子位置决定了整车重心,双手紧握车把,努力行走中的拉车人要仔细体会重心位置,如果稍有不慎,车把过低就会让车的前腿磕着地,俗称“打压子”。板子会借着惯性顺势全部前移,很容易砸到小腿;车把压得太高重心容易靠后压不住,板子后滑,俗称“张兜”。“张兜”这个词很形象,车把张起来翘到天上去,人往往来不及脱身,胳膊架在车把上双脚离地,被兜起来,随着车子惯性向前滑行一段坐土飞机。直到全部板子从后面滑下去,车把被反压回来脚才能着地,很容易扭伤手腕。要想熟练掌握,轻松驾驭这一千多斤,就得靠不断地摸索,熟悉所用辆车的脾气和跟你身高臂长相适应的板子摆放位置。
  开始的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有“打压子”和“张兜”发生,好在我反应灵活都没受伤。至于摔烂的泥坯倒是没关系,回收到搅拌机,丁点儿也不会浪费。只是要重新排队等待装车,减慢了本组速度,有些过意不去。
  
  三
  过了十几天,一切也就适应了,装束也跟大家看齐了。头带破草帽,下身穿短裤,拖鞋,有时候也打赤脚。早晚或者阴天凉爽些就光着脊梁,暴晒时候一定要穿上长袖,防止晒伤。什么叫汗流浃背?哪儿叫挥汗如雨?在这里都是小儿科,形容一点儿也不为过。手巾是必备的,它就没有干的时候,涔涔而出地汗水,是永远也擦不完的。
  然而,拉车途中,哪怕汗水进入了眼睛,也不能一只手扶车把,一只手去擦。那一只手的力量,根本控制不住微微起伏的车子,很容易出危险。水根本不用带,甚至水杯也不用带,机房到处都有水龙头,水是砖厂自己打的地下水,清凉甘甜,往肚里灌完水后往往会把头伸到水管下,任凭凉凉的地下水在头上,背上流淌,以得半刻清凉。坯架处也有盛满水的大桶塑料壶,大家都是不分你我,渴了就“嘴对嘴,长流水。”
  这时我的身上已被晒得黑黢黢,脱了一层层的皮,母亲心疼地用手抚摸,轻轻一撕,就是薄薄的如手掌般大小的一张,没有疼的感觉,稍微有一丝丝痒。手掌先是被沙子和铁质车把磨薄磨破,从指根处先慢慢堆起茧子,茧子破过几次后就结实了,手掌也逐渐变硬了。一双脚板也慢慢适应了滚热的沙土地,就连小小的石子也不在乎,硬生生的被我碾压。即便是有草帽的遮挡,头发也被晒的焦枯,失去了往日的顺滑润泽,用手一摸,干巴巴的。
  拉车讲究的是巧劲,虽身负千斤,但熟悉以后也不觉得如何吃力,借着一个缓下坡或者脚下发力,小跑起来,只要手腕能压得稳,倒是有种脱缰的野马,撒欢的感觉。那时候港台风正盛,大江南北正在流行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砖厂上空高音喇叭来回播放着这支金曲,大概红尘滚滚契合了车轮滚滚,很多人包括我都在着调不着调的跟着大声唱“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
  干上一天的牛马一样的活儿,浑身都酸疼,感觉要散架。回到家看到食物眼睛都要放光,雪白的大馒头,恨不得一口就吞下。我最多的是时候吃过六个大馒头,要知道那可是家里蒸的碱面馒头,比现在市场上卖的大一倍都不止,那是真正的狼吞虎咽。以前经常听到说,今天如何如何累坏了,沾枕头就睡着了。其实我体会的完全不是,如果是普通累了,确实是沾枕头就睡着,要是累得过力了,是睡不着的,没办法就得慢慢去数羊了。
  那时候天气预报是不准的,即使说有雨也要到厂子去。夏季的天,猴子的脸,说变就变。下雨了就挤在账房屋里,听那些糙汉子,嘻嘻哈哈地讲那些荤的素的段子,对着姑娘,媳妇儿们起哄。雨过,老天爷稍给喘息就接得着干。要是哪天起床时候赶上连绵雨,就可以心安理得的睡他个昏天黑地了。
  有一个倒是很准的,那就是每个月总有几天要停电,电站一般会提前通知。如果是白天停电,我们就夜里开工,如果是夜里停电,就白天出工,基本都会干到停电才下班。有一次连续下了两天连绵雨,没法上班,只干了一个白天,就接到明天起又要停电两天的通知。望着不断缩短的干坯垛,厂长动员大家:能不能晚上继续加半宿班?接着,他就去给大家买西瓜。年轻时候就是好,迈迈门槛就能多吃一碗干饭,坐下闭闭眼力气就能恢复。大家嗷嗷叫着,没问题,要整就整它个通宵,赶快回家吃饭,带上夜宵,谁不回来谁狗熊!
  夜晚的的砖厂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飞蛾和蚂蚱,在明亮的灯泡周围飞舞,蝙蝠忽闪着一对肉翅上下翻飞。草丛里,蟋蟀们在土窠,不停地嘶嘶鸣叫,不远处的青蛙,则在水洼里,不时来一个小合唱。四周不远处是黑黢黢的庄稼地,国道上偶尔可见汽车睁着大眼睛,疾驶而过。有了充足的雨水滋润,和白天阳光的暴晒,仿佛能听到庄稼拔节的咔嚓声。拉车人的影子随着路灯的转换,在脚下变成或明或暗,忽长忽短的若干条。有的远远地投射到深沟暗壑,有的在脚下慢慢打着旋转,有的被相向而过的排子车撞个粉碎!
  那晚,大家都似乎在相互较劲,看哪个组成绩最好,每个人都喊着号子小跑着飞奔。娟子和小红几乎没有抬头的机会,像陀螺一样旋转着腰肢,手里的叉子上下翻飞,脚下的架垛随之缓慢地延展。干到后半夜,号子声渐渐零落,每组都有轮番休息的,架垛间,苇帘上到处都有鼾声,哪管它蚊叮蚁咬。偶尔有夜行的猫头鹰掠过半个月亮,传来几声渗人的啸叫。
  天渐渐露出了鱼肚白,庄稼上,草叶上,苇帘上,地面上,人们身上到处都是露水打湿的痕迹。高音喇叭突然放出了运动员进行曲,人们精神一震,到水管处喝一口水,洗一把脸,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咬咬牙,又开始忙碌,直到5点停电的一刻。
  回到家门,已是朝霞满天,月亮在西天,还残留着淡淡的轮廓。一株牵牛花擎着碧绿的叶子,在篱笆墙缝隙里缠绕而上,昂起蔓枝,正在寻找下一个落脚点。一瞥之下,我惊奇的发现几朵白色的牵牛花,顶着晨露开始绽放,花瓣中间竟然夹杂着几道深红。家里的一对燕子,正在叽叽喳喳忙碌着喂食雏燕。此时的雏燕,已经长出了全身羽毛,能够飞出巢穴,和父母一样站在晾衣线上。只是它们的捕食能力有限,还要忽闪着翅膀,张大嘴巴向父母乞食。此刻,似乎它们也诧异于我从外面归来,停止了鸣叫,歪着头,转动乌溜溜的眼睛,仔细端详着被汗水,露水浸透的我。
  
  四
  大学开学一个月后,和同学们熟络起来,有舍友才和我说起,当时看你的样子就是农民工,又显老,还以为你是社会青年报考的呢!
  毕业后分配到县外贸工作,也有些人后来提起,说怎么看,你也不像个大学生,说是有没啥书生气,倒是有些社会气,可能是那时候开始留下后遗症吧!
  几年后砖厂开始引进改装的三马子,代替人力运输湿坯,干坯。再后来由于加强耕地保护和新技术的出现,盖楼盖平房改用更加环保的结实的水泥构架和空心砖结构,红砖的市场和产量都大大萎缩,很多砖厂就慢慢荒废了。高高的红色烟囱越来越少了,土地也开始复耕了。
  历经几十年岁月,转换很多工作场所,最初打工的磨砺却历历在目,那时候还很单纯,虽然很苦,但是很容易得到快乐。厂子为了降暑买的可劲造的西瓜,冰棍儿,插坯小姐姐给的一个笑脸,到手沉甸甸的工资,都是快乐的源泉。现在冬冷不着,夏热不到,身体也很少出力了,却不免要伪装起来做人,心却累了。
  没事时候还会不经意哼起那首老歌:“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红尘呀滚滚,痴痴呀情深,聚散终有时……”
  
  原创首发于江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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