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处的金达莱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那个春天,在破旧而灰暗的锅炉房里寄居的我们,还在痛苦中求索中,寻找着生活的方向。每天我们都以锅炉房为生活的起点,满怀信心地奔向城市的中心。当暮色向晚,我们三三两两地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来的时候,面对着一步步踱来的黑夜,却依旧抱有无限的遐想。远处与近处的高楼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如夜空里的星光一样遥远,能够装得下这些只有宽广的胸怀。
  这座锅炉房是城市里待拆系列中的一处,只是拆除的时间还在摇摆之中而已。一层厚厚的黑灰敷贴在锅炉房的里里外外,曾经的钢铁管道被撤走之后,墙壁上便留下大大小小的空洞,透进来更多的是马路上的喧嚣。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与夜晚一起来临的还有黑夜巡游者。老鼠来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蚊虫来寻找可以吮吸的血浆。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我们常常想,如果有一所废弃的高楼可以居住,或许生活就会好一些,至少不会被眼前的窘境困扰。听人说,六层楼那么高,蚊虫就飞不上去,老鼠也爬不上去。我想到的是,真的能住到那么高的楼上,一定会看见远处的希望,会像那无边的绿色一样,慢慢地走来。
  那时候,年轻的头脑里常常会产生一股激流,在貌似平静的假象之中,暗自汹涌着。毕竟我们的身边靠近着那么多的可能性,吸引着贫乏的肉身和空虚的精神。即便肉身被撞得皮开肉绽,精神还是做好全身心的准备,去迎接那突如其来的幸福。
  这种莫名其妙的幼稚,真不知从何说起,以至于到了现在已经两鬓斑白,都在发问那个青涩的青春时代。
  天亮了,现实便如阳光一样又照到我们身上的破衣,生活继续进行,我们沿着街衢走去,混迹于流水一样的人群之中,走向火热的工地。在工地与住所之间,道路像一条河流,蜿蜒曲折,百转千回。红绿灯和斑马线,鸣笛和马达声,就如深水湾和险滩。在这条河流里,我常常把自己看成是一条无忌的小鱼,随波逐流却又不失机敏,潜深跃浅,傍石附沙,于水波间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在我们的工地不远,便是一条街道的拐角,一道红砖围墙挡住了视线。这天,我们起了楼层,让视野不觉高远许多,怎么就觉得那里有些异样?闲暇之时,禁不住好奇心,便走去看个究竟,刚刚拐过去,便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这里怎么会有一片盛开的金达莱!
  金达莱的出现,似乎就为了调和一下眼前的破败和黑暗吧。每天的生活里,增添了这般灿烂的色彩,仿佛我们寄居的锅炉房也迅速地改变了颜色。
  
  二
  准确些说,这一片金达莱,是一排金达莱,是沿着街道的走向而栽植,一丛为一个单位,千姿百态,仪态万千地盛开着,倒像是一队艳丽的礼宾美女,笑盈盈地迎接着前来观光的人们。
  金达莱是朝鲜语的音译,别名尖叶杜鹃、兴安杜鹃。原生于东北的山岭之间,朝鲜民族把金达莱看成是春天的使者,是坚贞、美好、吉祥、幸福的象征。金达莱是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的国花,也是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的州花,延吉市的市花。此时把它们栽植到市区的街道,原因绝非那么浅显,一定有着深刻的含义。
  那时候,延吉市的街道是不规则的,时宽时窄,完全是依照房屋的坐落位置而定。走在街上,偶尔遇到突然拐弯,就意味着又有一栋房屋挡住了去路。没有办法,这里之前的次序是先有房屋,才有的街道,走路就随便走在房屋之间,居住得舒服才有走路的顺畅。
  市之前是镇,镇的前面是村,决定一个名词的落定,关键是看人。这时候,把人形容成水是太恰当不过了。一个人是一滴水,一群人便是一条河,那么,千万条河流汇聚在一起,便是海洋,能够装得下海洋的地方叫市。一座城能盛得下如此多的水,关键词叫容,人的容量在不断扩张,山河无限,容得下所有的野心。这块土地上要容得下如此多的水,都安置妥当是不容易的。等到这片水域风平浪静的时候,表示这里已经都安置好了,再去看城里的格局,如同崩塌下来的大山一角,石块、土坷垃、树根搅在一起,形成了杂乱无章的混乱秩序。
  拐角处的金达莱,能成为新秩序的一个地标,是需要能力与魄力的,没有点儿破釜沉舟,打碎坛坛罐罐的气势是做不到的。让一座城拥有开拓进取的精神,首先要注入梦想与创造的理念。这些新词汇更新着人们的生存理念,它们在人们的心目中茁壮成长着,让这座城里所谓的繁华,像浮萍一样漂浮不定,动荡不安起来。那些繁华有些失真,被湿气软化的它,不再是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色彩。
  当一个人站在绝顶之巅的时候,才会明白,来路已经就此别过。回望有时候也是一种进步,如果在回望的时候,能够看清来路的曲曲折折,更容易向前延伸自己的梦想。
  这片金达莱将成为一个基点,以此为中心辐射开去,这里将建设成一座巨大的广场。这些旧秩序将要变更,新秩序将要登场,那座满目疮痍的大厂房将要拆除,这道拐角的围墙也将要铲除。这里将如一个宽阔的河面,缓缓流动,除去跃动的光斑,再无其他。但它流过高山大川,载有岩石和泥土的气息,即使平静无波,也有许多的生动之气。
  
  三
  金达莱还没有人工培育的先例,它们无一例外地从山野间移植而来。让我有些担心的是,在这里,它的山野脾性,是不是能如是在山野里那般安然?
  在山野里生长的金达莱,基本都是在海拔一千多米的山脊与山崖之上。越是险峻的地方,越是能看见它的身影,越是嵯峨的地方,越能看见它的芳容。久于高海拔和高纬度生长的环境之中,来到气候适宜的小盆地里,但愿可以舒心快乐。
  一丛丛花在竞相怒放着,没有了山石与青松的陪伴,依旧开放得天真烂漫,这与它坚忍不拔,随遇而安的性格有关。春天的风从远方吹来,吹醒了该吹醒的一切。只是,在这里的楼盘、街道以及伫立着一排排的电线杆,显现不出春风的价值,便是春天来了,又怎么知晓?我也是站在花前,才猛然醒悟到,都是这个春天的使者带来的春天啊!
  我对金达莱是情有独钟的,自小在山里长大的人,怎会不熟悉它呢?记得小时候,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孩子,就和村里的淘孩子们一起,爬上山岭,去摘那粉红色的花朵吃。那时候,还不知道花朵的美丽,所有的感知都交付于口齿,酸酸甜甜的花,更像是时令小吃,每当这个季节,怎么会轻易错过呢?
  吃上一次,都要吃得尽兴,一张嘴,被染成紫色的舌头,散发出满满的清香来。我怀念着那个遥远的时段,遥远的味道从舌尖泛起,似乎在提醒着味蕾,涌起许多津液。只是,眼前的花还没有记忆里的花,那般稠密,稀稀疏疏,让花色清淡,也让人心生怜惜。这里的每一朵花都非常的珍贵,那个曾经的模糊的欲望,已然幻化成为清晰的思想。
  风儿摇曳着花朵,似乎在邀请着这些花儿去远方做客,然而,它们抱紧枝头,决然不舍。尽管会觉得这里的花色有些单薄,甚至有些单调,是因为这里没有别的色彩做陪衬。总要有一种色彩先期到达这里,这种色彩往往都是先驱色彩,把这里的路铺成有色彩的路。因为有先驱的铺路,才会引导着更多的色彩从这里走过,这个道理是真正的道理,可以认同为真理。
  
  四
  当我漫步在这个舒适的广场上,已经时隔多年。不是因为这里盛开金达莱,我断然不会来到这里,也不会因此想到从前。这里的金达莱已然成为这座城市的代言,而这个广场也因它而命名。
  那一片花依旧那么的沉静,没有一丝丝的张扬。犹如一簇簇火焰一样的花束,凝聚在无限的热量与智慧。此时的花已非花,而是一种精神与力量的象征。我站在这个广场上,突然发觉,一个人可以没有灵魂,而一座城市却不能没有灵魂,不敢想象,一个没有灵魂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花开的时候,你就来看我,花开的时候,不仅仅是一种装点,更是一种性情的释放。
  这一丛丛金达莱的紫红之中,怀藏着天空与大地的秘密,清风与鸟鸣,阳光与流水,都在其间漫漶着。
  这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春风荡漾,让欢乐的气氛笼罩。这点欢乐的来之不易,是超乎想象的。坐在广场的椅子上,眼前有那么多的人在走来走去。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轻松与满足,让人深刻地理解到快乐的真正意义。
  记不清谁说的,拐角处有风景,还有比拐角处的金达莱更像风景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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