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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鸠之歌

斑鸠之歌
  早春二月,挣脱了寒冬禁锢的江南早已春意盎然。大片绿油油的麦苗在春风的抚摸下,呈现出连绵起伏的绿浪,争先恐后地向着远方滚动。临水的桃树上,粉色的花苞在俏悄地臌胀。
  小时候的我蹲在长满芦苇的排水沟边,伸出右手,摘了几片鲜嫩的芦叶,做带棚的芦叶船。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好像老年人憋急的咳嗽声;咕,咕,咕,咕咕咕……把我吓得一哆嗦。接着,又传来一阵悠长的鸟叫声:别古古——古。
  我愕然,丢下手里的芦叶,跑到父亲身边,模仿着那突然出现的鸟叫声,好奇地问:“爸,你听到刚才的鸟叫了吗?别古古——古!怪好听的呢。”父亲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傻儿子,那是别古在叫呢。”
  我抬头四顾,试图寻找出别古的踪迹。尽管天上不时飞过几只鸟,但我渴望能发现最让我感兴趣的别古。它们在哪呢?
  
  读小学的某个星期日上午,我接受了去外婆家摘豌豆角的任务,挎着一只小竹篮,蹦蹦跳跳地沿着公路向西三里,右转,走上横架在白米沙洪上的小桥,过河,沿着一条被大片油菜紧紧拥抱的土路往北而行。转过倪家宅后的竹林,半里路外的外婆家已经清晰可见。突然,我听到竹林深处传出一连串在喉咙里直打滚的呜咽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我知道这是别古在叫,可它那悲悲切切的呜咽,立即使我头皮发麻,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立即联想一个受尽委屈的冤魂,躲在竹林深处,跪在潮湿的泥地上,双手拍打着面前倒卧的腐竹,哭诉着他的悲痛往事。
  我很想拔腿狂奔,迅速逃离这是非之地。可煞作怪,我犹如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法,双腿发软,还一个劲地打颤,迈不了步。这时,竹林深处突然窜出两只两只形似鸽子的鸟儿,在竹林边的泥地上互相追逐。其中一只个子稍小,使出左闪右转,连蹦带跳的身法,在前面逃。可逃了几步却又回首张望。另一只个子稍大者,身子前倾,梗着脖子,翎毛直竖,奋力拍打着翅膀,不停地发出“咕、咕、咕、咕咕咕”声,在后面猛撵,试图跳到小个子身上。
  原来是两只别古在闹着玩。我不害怕了,于是深吸一口气,跳着脚,用稚嫩的嗓子大喊:呀!呀!呔!
  大概母别古受到了惊吓,只见它疾走几步,急剧地煽动双翅,冲出林外,直插蓝天。那公别古见状奋起直追。然而它追了一会,垂头丧气地折回来,无声地落在一根树枝上,全身绷成直线状,撅着屁股,对着我作猛啄状,一边压低了嗓子悲愤地怒吼:哥哥、哥哥、咕咕……
  我明白了,春天是动物最佳的发情期,那只公别古好不容易忽悠到一只母别古,正想哄它入洞房呢,却被我的鲁莽,坏了它的好事。它碍于个小,不敢攻击我,只能用它最恶毒的语言诅咒我。
  
  有一年春夏之交,生产队派出所有青壮劳力去新围垦的圩子里干活。那年我刚初中毕业,掮着一把沉重的竹柄铁搭,落在大队社员后面。当我走上一道高高的土堤,只见堤外是漫无边际的芦苇荡。荡外就是浩荡东去的长江。抬头看,湛蓝的天空是那么的深邃,和煦的阳光托着朵朵白云,好像草原上被放牧的羊群。堤内高高的斜坡上矗立起一道密密匝匝,一眼望不到头的槐树林。一串又一串雪白的槐花,挂满了树梢,散发着阵阵槐花特有的幽香。引得无数金色的小蜜蜂在槐树林里嘤嘤嗡嗡,飞进飞出。
  我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槐花林,觉得自己进入了格林童话里的人间仙境,两眼只顾东张西望,看个没完。
  俗话说,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我正看得带劲,芦苇荡传来一声声类似狗叫的秧鸡声;呱、呱、呱……接着,槐林深处一只四声杜鹃念叨开了:光棍真苦!光棍真苦……一只画眉,则似一位花腔女高音,正卖弄着它的如簧巧舌,唱着婉转美妙的歌。而乌鸫发出一连串神秘莫测的咒语,似乎命令我快速离开这片林子。
  终于,我盼望的老朋友出场了。先是从正前方的树丛高处流淌出一声声浑厚有力,字正腔圆的吟唱:别古古——咕!别古古——咕……俗话说,闻其声如见其人,这只别古大概正处于精力充沛的壮年,有过几次打败情敌,抱得美人归的实战经验,因而颇有居高临下,傲视一切,舍我其谁的王者风范。然而它的吟唱被我左边高处另一只别古打断了:啯、啯、啯,啯啯啯……就凭那心浮气躁,找不着调的一连串叫声,暴露出它是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缺少实战经验却又急于求成的毛头小子。如它这般叫法,要不了半小时,它的嗓子说不定会充血,而导致失声的窘境。这时,在我右后方十米外的一根树枝上,第三只别古开腔了:别古古——咕,别古古——咕……听其声,中气不如前两者有力,而且它的口腔里好像含着一口痰,每一个音都带有黏黏的颤音。我似乎听到一个老年人正试图用它的切身经历和经验,劝说毛头小子必须学会稳重,告诫常胜将军更要谦虚谨慎。
  哎,这林子里的热闹,与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举行的三月三泼水节、六月里火把节,有何区别?那些被荷尔蒙催化下的年轻小伙子,当他们远远望见心仪已久的姑娘时,那饱含着激情与希望的歌声,顿时从心底喷涌而出,响彻了月明星朗下的莽莽山林,融入到山花烂漫里的潺潺溪流。我读过沈从文的《边城》,看过电影《阿诗玛》,尤其喜欢歌剧《刘三姐》里的对歌。男女青年们热衷于通宵达旦的热烈对歌,本是人类的原生态求爱方式呀。只是飞禽走兽世界里,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歌唱者,都是雄性。它们知道周围有不少雌性隐藏在灌木丛或树丛深处,从众多求偶者的歌声里,用心挑选今后的生活伴侣。因此雄性们吟唱起来,莫不是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力求一鸣惊人。
  
  听过那场天籁音乐会后不久,我进入市区工作。在钢筋混凝土构建的大城市里生活的三十多年里,我几乎没听到别古鸟们的吟唱。然而,我从没忘记它们。因为,它们的吟唱里有太多的乡音和乡愁,有太多的幸福童年和混沌初开的青少年。
  退休后,我欣然回到老家,起小楼建小院,过着舒适的田园生活。闲暇时走出书房,伫立在花开四季的小院里,聆听从附近树林里传来别古们的声声问候。
  有一天,我上百度查询别古鸟的学名,竟然是斑鸠。它还有一个别名;鹁鸪。原来,我的先人们只是依据它的叫声,便用当地土语给它取名别古。但我认为,用北方方言为它取名“鹁鸪”,其发音与它的叫声更相似。
  冬天里的江南,虽然不如北方那般严寒,然而阴雨天多,让人缩手缩脚的。于是,候鸟们纷纷飞往温暖的南方,使得一向热闹的崇明岛,冷清了不少。然而,斑鸠不是候鸟,就是在冬天里也能听到它们的对答酬唱。尤其是在艳阳高照的晴天,高天上流云,阳光刚把大地照暖,斑鸠们就迫不及待地跃上树梢,或者站在高压电线杆上,对着远处的亲友,慢条斯理地叫上几声。过了一会,远处的斑鸠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仔细分析它们的叫声,全没有往日剑拔弩张的激烈竞争模样。它们用平和的口吻,似乎在唠家常。它们是不是问对方全家安否?过冬的食物储备足否?开春了有什么打算等等。或者由衷地赞美脚下的这片土地,崇明岛果然是候鸟的天堂,世人的乐园。这情景像极了多日不见的远亲良朋,偶然在村路上相遇,于是停下脚步,彼此拱手作揖,互相问候,甚至真挚祝福。
  
  去年金秋时分,有一天,我从外面骑行回来,刚走上西院门前的拱形水泥桥,却发现有只鸽子大小的鸟儿,在桥面上来回走着。我怕惊动了它,赶紧刹车,下车。那只鸟见我停车,却一点不惊慌,还是在桥面上若无其事地转着圈。
  这就怪了,一般的鸟儿看到有人走近,出于本能,肯定展翅飞走。它为什么不走?我小心翼翼地俯下身子,呀,原来是只斑鸠。这么近距离地观察斑鸠,我还是第一次呢。
  这只斑鸠的头小颈细,嘴尖而短。它的双翅狭长,尤其是第二、第三枚初级飞羽最长。它个子不大,尾羽却相当长,呈凸尾状。三爪锐利,跗蹠粗壮。全身呈灰褐色,颈部羽毛有珠贝色图案。
  我曾在书房里看到两只斑鸠在我的前院围墙上打斗。只见它俩上下翻飞,忽聚忽散,往往在电光石火之间,就能完成冲扑啄踢的打斗动作。直看得我眼花缭乱,惊心动魄。汉语里有一条成语,“鸠占鹊巢”,意为凶悍的斑鸠经常抢占喜鹊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窝。由此而见,斑鸠善斗。而今天这只斑鸠为何这般温顺?
  再仔细观察,这只斑鸠动作迟缓,步履不稳。似乎它对自己究竟要去哪、做啥,感觉很茫然,于是只能在桥面上慢悠悠地转圈。
  我突然明白了,这只斑鸠大概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再也不能振翅飞翔遨游蓝天了,也不能引吭高歌呼朋唤友了。它可能在找一块能接纳它的地方,最终回归泥土。
  最后,它强打着精神,步履蹒跚走进我的院子,停在木芙蓉下的花坛旁,一个趔趄,顺势躺在水泥地上,双爪微微地抽搐着。
  我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它死去,只好推车进了小楼。过了一会再去看它,发现它已经死了。
  我在它倒下的花坛里挖了个坑,然后轻轻地把它埋葬了。我希望明年春暖花开时,它会死而复活,并以一种全新的生命方式归来,继续在我的广玉兰树丛深处发出哲言般的鸣叫:啵咕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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