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是人活着的最大事情

――谨将此文敬献给我的母亲
  
  一
  昨天,二月二龙抬头,是我妈的生日。
  我们家有三个人属龙,我妈一个,我一个,小弟弟是一个。有人说,我妈的生日选在龙抬头这天,对家庭最为吉祥。也许,果真是这样。我妈在家里影响了一家人,从脾气暴躁的父亲,到从不闲着的弟弟妹妹,再到任性的孙儿一代人。如果没有我妈,家里的这群龙王爷们,不定会惹出什么事来。
  从出生、上学、长大到出门求学,再到工作成家,然后是今天,凡是和我妈有关的事情,我都这一天仔细地想过一遍。其实,我妈的人生很简单。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她用一生的时间和用等的方式,终于等出自己的生命光彩,等到一个令她满意的人生。从而把等这一个字,用力而美满地画成一笔不留任何瑕疵的圆圈。
  我妈并不伟大,就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家庭女人。她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地主家庭,从小就和舅舅一起上学读书直到幼师毕业,却因为家庭成份不敢工作,到了讲究家庭成份的新疆,当了一辈子的家属,浪费了她所学的专业知识。即使当家属没工作,她还是用读书人才有的想法,很早就明白一个女人在人生中的最高意义。
  15岁前,我一直生活在家里。那些年里,新疆兵团连队的日子不比农村好过多少,只有父亲一个人在工作,每月工资一发,先寄给山东的爷爷和外公,剩下的钱仅够全家人吃饭,穿衣添家具都不够。我是家里老大,虽然是男孩,却把我当女孩当大人用,验证了“有牛使牛没牛使犊”这句农家话。跟着我妈,我学会做很多女孩子的活,缝衣钉扣纳鞋底,做饭烧火带弟妹,捡柴割草拾庄稼,喂鸡养猪喂圈兔子,甚至是打羊毛线袜子,很多活都是女孩干的,我妈却让我早早就学会了。我还要利用暑假骑着车子,去乌伦古河河谷里采摘野果子,受伤费劲地卖几个下学期的学费钱。
  我从小就喜欢造句和定作文,就是受到我妈的影响。才上小学时,为了让我能好好学习,她拿出一摞烟盒大小的剪报给我看,有诗歌、有散文、有新谚语和新民歌,写得最多的还是七绝、七律的古体诗,这可是她年轻时发表过的文章。后来,她退休没事时,仍在家里继续写她的诗,让周围很多没文化的人羡慕不已。不管她的其它几个孩子怎样嘲笑戏谑,她照样写她的诗,心态很好,从不受影响。很多文字就写在大小不一的纸片上,用粗粗的红线缝成一个小册子,订成了一本个人诗集。我理解她写作的想法,为防止诗篇散落丢失,就利用照顾她的闲余时间,用电脑把所有文章打成电子稿,让她坐在病床上修订补充完善后,托城里的朋友专门印刷了20本。等书成形寄回北屯时,彩印的封面、插入的图片,还有整齐干净的文字,让我妈显得异常高兴,逢人便说,见人都会拿出来看,真比送给她百地大钞、买副金手镯还要高兴。
  我妈的快乐,总和其它人的妈妈有点不一样。
  
  二
  之后,不满15岁时,我就考入一所外地中专学校,很少再有机会和我妈在一起生活。
  虽然我学的是税收会计专业,将来要当会计或收税的人,业余时间却喜欢读书写作、鼓捣文学。每当发表一篇文章或获奖后,我都会只告诉我妈,我们一起高兴,也让她替我更高兴,她的高兴比我自己的高兴更高兴。
  28岁那年,当我的第一本诗集出版时,她让我寄给她几本,她要自己看也要送朋友看,主要是寄给她哥看,因为她哥就是一个大文化人。随着我慢慢在大刊物上发表作品、出书和获奖,每次都记得寄给她看,让她分享我的喜悦和成功,她对我的独爱,引来了几个孩子的不满,她却从不在意,谁让她的这个儿子做了她一生都想做的事情。有时,她也会打电话或写信来,对我已经出版的书籍内容提出不同的修改意见。
  时间一长,才慢慢发现,我妈关注我的东西和支持的方面总是与众不同。即使我当了官有了小权、提了职受人尊重、涨了工资有些钱,她似乎并不太在意这些,反而更多关注我的文章和写作。
  我觉得,我妈真正的等,是从60岁以后开始的。一过完生日那天,她就开始了和等待的陪伴而行。等春天一到,她回连队去种地;等夏天一来,她去菜园摘菜;等秋天一去,她去地里收庄稼;等冬天一近,她自然就会藏物贮备。在等的四季里,也等5个孩子的长大,等今天过去的日子;再用很多绿色食品的等,等着每一个孩子的回来,等着吃她种的菜果,然后赞叹一番就坐着车成箱拿走。
  同样,她从没有白等过一天。她的等就写在她的诗句里,落在寥寥几行的文字间,尽管句法和故事甚至要表达的道理都很简单老旧,却时时透出一阵阵强烈的泥土气息,透着她对家和家人的无限亲情。
  等我上完中学,以优异的成绩,成为全连队里第一个考到外地上学的孩子时,我妈才说,终于把你等出来了。当时,我很激动,涌动着一份感恩报恩的激情。只是,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对家里的任何一个孩子,只要有出息能走出家门进入大学,用的都是这副充满鼓励的口气。等弟弟妹妹们考出家门时,她还是这句话,仿佛她与孩子的最大关系就是等,等着孩子长大,等着孩子读书成才,再等着孩子结婚成家生儿育女。等,让我妈的人生变得厚重、丰富和收获了很多,就像她亲手栽种和管理的一园子果树。
  我妈的一生都在等,等孩子长大,她就幸福;等家里有米有饭,她就欣慰。等生活变得越来越好时,她比谁都更满足。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妈的祝福才是真心的!
  
  三
  有多少人等,就有多少人被等着。
  我始终觉得,我妈就是那个始终等着我的那个人。这是一种等待的等,等着的等,甚至等你的等,都是一棵棵慢慢长大的小树,在时光中变得树木葱绿,也让果实在树上骄傲地挂着,等出了一段人生的长路。等,不仅是一种岁月时间的约定,也是一份生命地理的恒久。有时,等,让一个人成为自己的同时,也会让这份幸福在陪伴中成就着别人的幸福。
  我也早已习惯了我妈的等。童年时的等,是等长大;长大时的等,是等成熟;成熟的等,是爱得不顾一切的等。等,成为我妈人生中最大的事业,是她活着的最大事情,也许,还是唯一。
  在我妈过80岁生日那天,坐在家人的环绕中,她喝上满满一大杯白酒。绯红的脸上露着少女才有的肤色,敏捷的思维和激情的诗句,根本不亚于一个聪明的青年人,这一切真得让我相信她还能再活二十年。那天,她当着众人的面,现场做了三首诗歌,每道诗都能从头到尾一字不错的背诵一遍。
  心灵年轻的人,才是真正年轻的人。
  那天,她对一群孩子说:我已经活的够本了,剩下的就是等着你们,看你们一天一天好起来。只是,这样的等,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透明,越来越像窗户纸那样,只要轻轻一贴近,就会感受到一个人被温暖裹身、被紧紧拥抱时的体温。
  等,的确是一件很漫长的事,一件被幸福的过程;等,让人充满能够永远手持在胸口的丰厚,也让人恐惧地地躲开着人间薄情的尖锐。人能好好活着,虽然是最大的事,但是失去了活着内容,这件最大的事就会空洞,空洞就是隔开、就是冰冷、就是距离,甚至无意义,就是再也回不去的旧家。等,是活着的里面最重要也最常见的大事。天天在等,才会懂得等;天天去等,才知道等里含有着多大的意义。
  也许,你慢慢地等一个人,而那个人却很少能看到和感到你的等。
  世界上虽然人很多,多到站不下地球的程度。可是,大多数人只会注重自己的事,关心别人的事总显得那么稀少,仿佛能把想记着的人彻底忘记。别人无数次各种各样的等,对你从来就没有心疼的影响和失去一切的痛。你心中说不出来的心疼,都在等的状态里,无意间消化融解变成一种风,一片云,一声叹息,甚至是一个做了一半就醒来的梦。
  能被人用心地等着,不被察觉地等上一生,你的人生变得多么幸福!
  只有当母亲的人才会这样!
  
  四
  那一年,我在乡下工作,独自住在一间原木筑成的很大、很静的宿舍里。没事时,总喜欢一个人什么也不做,坐在小屋门前的木材堆上吹风。身下就是一大堆被岁月风干的大树根。白天,它们安静得像只小小的猫仔。只有夜深人静时,才能听到噼噼啪啪次递裂开的声音。在声音和黑夜的重重包围里,我听到一阵阵看不见的脚步,正在黑色的夜幕里悄悄靠近我,离我越来越近,树的灵魂一直不走,简直就在我的身体下面。它们仿佛活了五百年,用五百年的时间在等我,等着和我说话。
  十几岁时,曾经爱过一个人,她一直活在我心中,用完了半个世纪的时光,却从未真正地走进我的心。我就等,用各种法子去接近,去引起注意,甚至去故意碰撞她。可是,她从不会等我,也从未等过我,仅仅从我身边直视而过,甚至对我从不正眼相看。仿佛我和我所有的等待,对她都是一片看不见的空气。
  要知道,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才是人间最累的事,也是最让人揪心的疼,那种疼就深埋在无望的骨头里。疼过后,才知道千万别去轻易爱上一个人,一旦爱上就剩下无望的等了。
  我记得还有一个男人,他是一个会杀猪的男人,我经常吃他送来的杂碎和排骨,为了还情我会帮着他想些办法,告诉他自己从未成功过一次的经验。他也和我一样,很早就喜欢上一个人,只是他的运气更差一些,没有表达过,也不曾被爱过的人知道过。他从少年时就开始等,那人结婚以后,他等;那人有了孩子,他等;最后,等那人死后只剩下自己时,他还再等,他要一直等到自己死了才不会再等。我想,他等过的那人,永远也不会走进过他的心中。虽然,男人往往是一种残暴的动物;但是,惹是动起真情来,男人比女人更痴情。
  等,是一件令人痛苦的快乐,充满着毒品一般的幸福!
  当我们先后走出家门,远离故乡,甚至忘记了家时,我妈的等,陪着孤独、无望、寂寞,也许,等的结果就是这样。
  你用等,完成了对一个人终生的爱;你用等,享受着那个人对你的爱。你们彼此在各自的梦中,用柔软的身体紧紧相爱着,却爱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时间和空间里。维度的错误,即使是遇到的时刻,也让你深爱的从不是喜欢的对方,而是其它与自己、与对方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等,让人相信人与人的缘,就是一种无比亲爱的伤害;等,最终会以残酷而暴力的方式,错开着人与人的相逢。
  然而,在我们这个遍地充满着现代气息的世界上,咫尽就是天涯,相守仍然陌生。相望的你我,心与心之间,正相隔着不同的星球,充满着一份缓步而古老的等待。
  
  五
  时光在等,心灵在等,我也在等,等的老了。老得让人眼花,老得让心透明,老得让人心酸,老得开始慢慢去收拢那些人的羽毛和残片,拼成一副完美的相见。等,不再是时间意义的等,时间于我而言,苍老到已经毫无意义;像种下的小麦、稻谷一样,埋入泥土,等过夏天,长进秋天,成为不能不去收割的等。
  我开始相信我妈说过的话。我也活得够本了,剩下的就是等。到那一天,我会学着她的样子,静下心来凝神屏息,等世界越来越好,等孩子越长越大,等灵魂变得越来越纯,然后乘着一缕白色的烟霭,弯曲而优美地融入蓝天,再也不用望着背影去挥手告别。
  此时,我看到的阳光照耀着起伏的大地,树木静穆地耸立在田里地头。它们何尝不是一种等,何尝不为那个永远走不近前的树木在等?
  等着活成老人,成为最终的自己,这种等就有了一道道时间的刻度。我才会羡慕那些早早睡去的人,那些老得只剩下梦,终于能够等在梦里,亲手为自己送葬的人。
  妈妈,我理解了等,像你那样的等,学会了等!此后,就是等你!
   二〇二三年二月二十三日于乌鲁木齐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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