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母亲的生日


  那年,母亲的生日。我兜里揣了奶奶给的五十六元钱,和父亲一起去集上给母亲买生日蛋糕。
  买生日蛋糕是奶奶特意叮嘱的,奶奶说今年是母亲四十岁的生日,必须买个蛋糕。蛋糕是我事先问好的价钱,五十六元钱。母亲听奶奶说要给自己买生日蛋糕,当即就反对说:“蛋糕挺贵的,就别买了。这个钱给妈买一些喜欢吃的东西吧。我这么年轻过什么生日呀?我吃还在后面呢。”
  奶奶却说:“这个生日蛋糕必须买!你来这个家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过过像样的生日。今年是你的本历年,说啥要给你买个生日蛋糕。也像别人过生日似的,有个仪式感。”
  走在集市上,我的眼睛不够使。卖各种东西的商家都在兜售着自己的商品,卖猪肉、牛肉、羊肉的商贩,把肉悬挂高处。一些卖蔬菜的商贩把菜摆放整齐,放在自己摊前,葱绿的蔬菜看着就好。一个熟食摊热乎乎冒着热气的熟食,一股股香味飘来,让我情不自禁驻足。父亲也被肉的香气吸引,转头望去,一个阿姨正在卖刚出锅冒着热气的猪蹄。父亲看见猪蹄,想都没想就走了上去,去问猪蹄的价格。我心里想,奶奶最爱吃猪蹄,父亲这是要给奶奶买猪蹄呀。我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拉住父亲的手说道:“爸,今天是我妈的生日,你想给我奶奶买猪蹄,要分时候呀。我兜里就五十六元钱,只够给我妈买蛋糕的钱。走了!”
  父亲被我硬拉着,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熟食摊。走出老远了,还不甘心地回头张望着。
  直接去了蛋糕店,店老板没在,只有一个看门的伙计。他说店老板家里临时有事,要下午才能来。想着奶奶说,晚饭家里人一起都到齐再给母亲过生日,下午再买蛋糕时间还来得及,我就和父亲离开了蛋糕店。
  路过卖猪蹄的摊位,父亲又不走了,他眼睛死死盯着猪蹄看。突然,他猛地剁了一下脚,对我下着命令:“把你奶奶给你拿的钱给我,我要买两个猪蹄。”
  我犹豫着,父亲喊道:“磨叽啥呀?快点!”
  我看父亲态度坚定,就很不情愿地掏出钱。父亲一把抢过钱,挑了两个最大的肥猪蹄,花了二十七块八,让阿姨称好。给了钱,就乐颠颠地回家了。
  回到家,父亲把猪蹄放到桌上。奶奶眼睛放着光,“吧嗒”着嘴说:“还是我儿子孝顺我呀,知道我爱吃猪蹄。我的儿子没白养呀!”
  父亲走上前说:“妈,这两个猪蹄,你吃一个,那一个,给茉莉……”
  父亲还没把话说完,奶奶就抢过话说:“知道,知道啦。这两个猪蹄,我吃一个,那一个给茉莉让她放起来,留着下次我再吃。”
  二
  母亲的生日蛋糕终归没有买成,只因为父亲用奶奶给的有数的钱买了两个猪蹄。剩下的钱,买了一些蔬菜和一块猪肉。
  奶奶爱吃热乎的猪蹄,一次能啃一个。奶奶说,猪蹄要热着吃才香。猪蹄胶原蛋白含量高,适合她这个岁数的老年人吃,能减少脸上长褶子。奶奶猪蹄没少吃,但脸上的褶子也没见少。
  奶奶爱吃猪蹄,吃不够。因此,母亲每月开支都会给奶奶买一个猪蹄回来。奶奶高兴地啃着猪蹄,脸上笑开了花。她不停地“吧唧”着嘴,脸上的褶子堆在一起。母亲看着奶奶吃,站在一边高兴地笑着,比自己吃着还高兴。
  母亲说她不喜欢吃猪蹄。猪蹄除了皮就是骨头,有啥吃头呀?还不如吃一些清汤寡水的菜。
  清汤寡水的菜,我家是经常吃。上顿白菜炖粉条,下顿土豆炖白菜,要不就一锅薄粥,一盘小葱拌黄瓜。我和哥都吃得够够的了。但不吃又有啥办法呀?家里穷嘛,就这条件。
  母亲说她喜欢过这种清汤寡水的日子,实在而踏实。她说她自从嫁给父亲开始,就坚定了和父亲过苦日子的决心。母亲的娘家就她这一个闺女,可以说在家衣食无忧。她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弟弟。大舅脑子好用,做买卖有一套,经过几年奋斗,把家整得有模有样。二舅烤红薯出道,但经过自己自学努力,做了一家企业公司的会计。姥姥和姥爷在家附近开了一个饺子馆,生意兴隆,家里生活条件还算优越。母亲没和父亲结婚前在一家医院做护士,后来升为护士长。和父亲结婚后,为了能让家里过上好日子,母亲辞去了医院工作,专门干一些苦累活,钱来得快的工作。
  母亲和父亲处对象时,姥姥和姥爷极力反对。他们也打听了父亲家的家庭情况,父亲在家排行老二,虽然学历挺高,但下面弟弟妹妹的,连带着亲戚,十多口人,家庭困难可想而知。再加上姥姥也从侧面打听到,奶奶在左邻右舍口碑不咋好。姥姥说啥不同意母亲嫁给父亲。她不想让她闺女进入这样一个家去受苦,受气。可是母亲喜欢父亲,父亲又离不开母亲。不得已在母亲的软磨硬泡下,姥姥才同意了她和父亲的婚事。姥姥说:“闺女既然喜欢,我这当妈的也不能阻挠,就随她去吧。”
  嫁给父亲后,母亲心甘情愿地和父亲过着苦日子,特别是随父亲来承德,还把奶奶带到承德。本来奶奶随我们来承德,爷爷是反对的,爷爷说:“大华刚有一个正式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你去了不是给孩子添麻烦吗?”奶奶听爷爷说得也有些道理,就打了退堂鼓。
  但母亲却说:“就因为大华有了好工作,有能力养家了,才应该带着我婆婆去承德过好日子呀。”
  奶奶喜欢吃猪蹄,随我们来承德后,母亲只要兜里有钱就会给她买着吃。
  对奶奶来说,吃猪蹄是她最开心的时候。看着奶奶吃猪蹄,也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父亲说:“我妈是咱们家最大的功臣,养育了儿女,供我上大学,我们都应该孝顺她。”这是父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父亲心里只有奶奶,唯独缺少了对母亲的关心。
  三
  母亲的生日是五月初七,每年母亲过生日姥姥都会提前一天给母亲打电话,告诉母亲吃长寿面煮鸡蛋。母亲痛快地答应着,却很少为自己煮鸡蛋更不会吃长寿面。因为母亲凌晨四点就去白灰窑搬石头,搬完石头,九点去山坡上砸石头。根本就没有时间给自己擀一碗长寿面,更舍不得给自己煮个鸡蛋。有时来得及早晨起来她会泡碗稀饭嚼口咸菜,有时来不及了就空腹去了工厂。每次家里说起她的生日,她都会说:“我这么年轻过啥生日呀?等以后我老了再过吧。”
  有一年母亲的生日,母亲一早就去了单位。快晌午的时候,奶奶说母亲一早就没吃早饭,中午说是吃食堂也就没带啥菜,让我把刚煮好的两个咸鸡蛋给母亲送去。
  那天我怀里揣着两个咸鸡蛋,刚走进母亲工作地方,就看见母亲正和几个叔叔在山坡上抡大锤砸石头。几十斤的大铁锤攥在母亲手里,母亲瘦弱的身躯摇晃着,铁锤举起又砸下,她使尽全身力气地甩动着大锤。一下,两下……我远远望着,不敢出声,很怕我一出声,母亲注意力不集中大铁锤砸在身上。
  好容易休息了,母亲疲惫地走下山,身上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她走进休息室,我紧随其后。她进屋后,灌了一大杯凉水,“咕咚咚”地喝着。然后,坐在饭桌前开始吃饭。母亲面前是一饭盒高粱米饭,几条刚烤好的小咸鱼还有几个烤糊的红辣椒。母亲吃一口咸鱼再咬一口辣椒。而其他几个工人饭盒里不是白米饭就是馒头还有菜。母亲抬头一下看见我,急忙招呼我。我强忍着眼里即将流出的泪,从兜里把两个鸡蛋掏出来递到母亲手里说:“妈,今天是你的生日,奶奶让我给你送的咸鸡蛋。”
  母亲把我拉到桌前说:“正好你来了,那就陪妈一起吃饭吧。”
  吃饭时,母亲把那两个咸鸡蛋全扒给了我,说:“我闺女打小就爱吃咸鸡蛋,这俩咸鸡蛋都给我闺女吃。”
  我憋了半天的委屈终于爆发了,我对母亲喊道:“我不吃!你每天干这么累的活,就吃这样的饭。你不是和家里人说你每天中午吃食堂吗?”我呜呜哭起来。
  工人对我说:“吃什么食堂呀?我们都自己从家带饭。你明天回家和你奶奶说说,以后别总给你妈带高粱米饭吃咸菜,给你妈带点新鲜蔬菜呀。每天你妈都吃这个,又和我们男人一起干同样的活,干这么累的活,连个好饭好菜都没有,这时间久了身体也受不了呀!”
  那天回家后,我和奶奶提了抗议,母亲再去干那么重的活,必须给带一些菜。晚上我们吃的菜,奶奶都会给母亲留出一些,母亲呢,却每天早晨去上班前都会把奶奶晚上给留的菜,不声不响给家里留下来,说是给我们当早菜。她说她已经习惯了吃烤辣椒和咸菜,那样菜才下饭……
  母亲四十岁生日那天,姥姥突然不声不响地来承德家里了。那天我们刚做完晚饭,正准备吃。姥姥刚一进屋,就喊着母亲小名:“茉莉,茉莉呀。生日快乐!”
  母亲看见姥姥来了,惊喜地迎过去一下扑进姥姥怀里叫了声:“妈,你咋来了?”
  和姥姥一起来的还有大舅。大舅手里拎着一盒生日蛋糕,还有一些给奶奶买的糕点。奶奶急忙站起身招呼着:“亲家,快盘腿上炕。”
  姥姥坐在炕上,母亲高兴得合不拢嘴。奶奶急忙吩咐父亲赶紧去厨房再去炒个鸡蛋,另外她还吩咐父亲把那个猪蹄给切了,摆盘上桌。
  奶奶说:“今天是茉莉四十岁的生日,本来我已经让给买一个生日蛋糕,结果蛋糕没买,我家大华给我买了两个猪蹄。也没啥好吃的,亲家,来动筷子。随便吃口。”
  奶奶给姥姥夹了一块猪蹄,姥姥把夹给她的猪蹄夹给母亲说:“我不爱吃猪蹄,我闺女爱吃猪蹄。”
  我对姥姥说:“我妈也不爱吃猪蹄。”
  姥姥笑了说:“小妮子呀,谁说你妈不爱吃猪蹄呀,从小就爱吃猪蹄。结婚前,我还特意嘱咐你爸说你妈就喜欢吃猪蹄呢,不吃饭就能糟俩。我们家每年宰猪呀,猪蹄都留着给你妈吃呢。她两个兄弟,每次回家都给她买猪蹄。”
  母亲急忙拦着姥姥说:“妈,你糊涂了吧,我怎么就爱吃猪蹄呀。哪有的事呀?”说完把碗里的猪蹄夹在了奶奶碗里。
  父亲此时站起来,对母亲说道:“茉莉,你就别说了。”
  父亲把头转向奶奶和我们全家说:“今天是茉莉的生日,本来我今天买两个猪蹄一个给我妈,另一个给茉莉的。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内疚着。每次看见茉莉给我妈买猪蹄,自己都不吃一口,却说自己不爱吃。我就想说出来,可是每次话到嘴边就又咽下了。因为茉莉背后和我说过,等家里条件好了,孩子也大了,再把她爱吃猪蹄的秘密说出来也不晚。都怪我不好呀,让茉莉和我一起吃苦受累了……”
  父亲说不下去了。奶奶抹着眼泪,半天才说:“我的好儿媳呀,都是我不好呀,每次买猪蹄都从来我自己吃。来,儿媳妇,这个猪蹄给你吃。”
  “对,这个猪蹄给你。”家里人都拿起筷子夹起盘子里的猪蹄,递给了母亲,并且一起喊道:“生日快乐!”
  那年,母亲的生日,让我记住了母亲爱吃猪蹄。曾想着等以后我有出息了,我要在母亲每年生日那天,给母亲买个大大的蛋糕,给她买许多爱吃的猪蹄。可是母亲突然病逝了,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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