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上的蜘蛛女之吻

好奇,陌生,兴奋,迷茫,如坠云里雾里。金钱豹女人,纳粹军官,索比奴隶,同性恋,政治犯……诸多神秘怪异的人物纠缠在一起,像一团理不出头绪的乱麻又像秋天早晨浊重潮湿的雾气,横亘在我面前,使我感觉到迷惘不安,但却诱惑着我,试图拨开面前的重重雾障,一窥那些故事的结尾究竟是什么?!
  直到现在,已快30年了,我依然能够想起20世纪90年代初,我第一次读阿根廷作家普伊格小说《蜘蛛女之吻》时的情景。
  那时,我刚二十出头,但却有两三年工龄了。我从初中专一毕业就分配进了我们县上的一家化肥厂。化肥厂坐落在蔡家坡火车站附近,车间里黑明昼夜喧响咆哮着的机器,厂门口一年四季排着长龙购买化肥的农民,每月准时发到手的工资、奖金、超产奖,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对这样一份工作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20世纪90年代初或许是中国工人阶级腰杆挺得最直最为趾高气扬的年代,许多夜晚,我们厂里的一帮青工们穿梭在蔡家坡火车站的夜市、电影院、录像厅、工人俱乐部露天舞厅,挥霍着我们衣兜里的钞票和青春。要不,就在厂子的宿舍里,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支起桌凳打牌、喝酒、侃大山,从傍晚晚饭吃罢直到楼道里响起上前夜班的工友凌晨一点下班后,回职工宿舍楼睡觉的脚步声。
  那时候,厂里的工人绝大多数住在职工宿舍楼上。我们厂里的职工宿舍楼有两栋,生活区马路边一南一北各一栋,被厂里人称为南楼、北楼,我那时就住在北楼上。职工宿舍楼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建厂时所盖的那种筒子楼,当初红艳艳的墙体在岁月的风浸雨蚀中早成了一片陈旧的暗红色,楼道里光线阴暗,即使在太阳火红的中午,楼道里也常亮着灯。为省电,楼道里的照明灯是由电工师傅们用两只15瓦白炽灯灯泡串接而成,蒙满灰尘的灯泡投射下一滩黄晕晕的光,这就使得楼道里一片片剥落的墙皮、一条条悬挂楼道顶的灰尘吊子,显得醒目而亮清。
  一个夜晚,我去北楼对面的南楼找一位要好的工友,工友的宿舍里像往常一样烟雾腾腾,宿舍里间靠窗的一张桌子上,一副麻将牌早摆开了,四五个工友聚在一起,一看就是大战一个通宵的架势。就是那天夜晚,我在我要找的这位工友靠近宿舍门支着的床铺上,看见了一本书,它像我们工厂里那时候所有传阅在工友们手间的书籍一样,书页泛黄,封皮污浊不堪,翻开书,纸页里泛着一股霉味和汗臭味。我想,那时候一定是这本书上“蛛蛛女之吻”几个字和封面血红色的蜘蛛、一个耸胸翘臀外加一张烈焰红唇的外国女郎图像吸引了我。我问了问工友,当工友说他已看完后,我拿着这本名叫《蜘蛛女之吻》的小说出了门,回我所住的北楼宿舍了。
  这可能是我平生第一次,阅读一本外国长篇小说。
  虽说自打上中专时,我就喜欢在课余读书,可我所读的,大多是《读者》《青年文摘》之类的期刊杂志和金庸、古龙、梁羽生等当时流行在大街小巷书店里的武侠小说。这是一本与我从前所读的所有小说书籍不一样的一本书。它没有叙述、描写之类小说写作的常用手法,它自始至终只有两个主人公在监狱里的对话。我记得,已读过四五页了,但我还是分不清,哪一句话是政治犯瓦伦丁说的,哪一句话出自同性恋莫利纳之口。还有莫利纳与瓦伦丁对话之间大段大段的人物心理活动(后来,我知道它们叫意识流),使我脑子里一片懵懂,茫茫然不知所云。但是,莫利纳讲给瓦伦丁的那些电影故事,牢牢吸引了我。我想,当年二十出头的我之所以对那本书读得津津有味,原因一定就在于此。
  就是在工厂筒子楼北楼楼道尽头,我和两位老师傅共同居住的那一间毗邻西墙,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燠热得像蒸笼的职工宿舍里,伴着床头高挂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的一盏白炽灯,我读完了《蜘蛛女之吻》。书读完后,我很快还给了工友,但那些故事,铆钉般镶嵌在我心里,使我再也忘不了了。有时,在夜晚熟睡之中,我的梦中会浮出一个猫脸女人的面容,或者闯进来一群在月光下不停干活眼眶里湿漉漉的索比僵尸的影子,我一下从睡梦中惊醒,浑身汗淋淋的。有时候,雨天一个人呆在宿舍里,望着窗外工厂库房顶石棉瓦上迸溅的雨珠子,我突然会想起歌星和那个穷记者悲惨动人的爱情故事,一时间我的内心像窗外的雨天一样,一下变得湿漉漉的。也有时,凌晨一点钟下了前夜班,一个人走在工厂生活区空荡荡的马路上,夜风吹动着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发出沙沙沙的声音,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蜘蛛女之吻》中“金钱豹女人”故事中那个工程师黑夜路过公园,被一种猫科动物跟踪时的情景,我回过头,恍惚看见远处树影中有黑影在蠢蠢欲动……
  就是这样一本我懵懵懂懂一知半解的书,它在我记忆里一搁,二十多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
  我记得,大约是2015年,在京东上注册了一个账号后,我买下了《蜘蛛女之吻》。书到手后,捧着这本硬纸封面印制精美的书,我读得特别畅顺,一个下午外加半个晚上我就一口气读完了。好像读过一遍还不过瘾,两三年后,我翻出来又读了一遍。凭着这些年的阅读经验,我能感觉到,这是一本特别棒的好小说。
  《蜘蛛女之吻》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时期重要作家,阿根廷人曼努埃尔·普伊格第四部小说。小说以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监狱一间牢房内关押着的政治犯瓦伦丁、同性恋莫利纳两人对话为主线,逐步展现出两人的内心世界,拨动了埋藏在他们意识深处的心弦,从一个侧面剖露了阿根廷社会现实。通读全篇,浮现在我脑海之中的是一幕幕舞台剧式的画面——
  政治犯瓦伦丁、同性恋莫利纳同处一室,为打发时间,莫利纳给瓦伦丁讲起他记忆里的电影故事,金钱豹女人啦纳粹军官啦索比女人啦漂亮女歌星和正直穷记者的爱情故事啦,在讲故事的过程中,两个难友插科打诨,一会儿谈论个人经历或牢房生活,一会儿对影片中的人物评头论足,并将自己与剧中人相联系。有时候,莫利纳要讲故事时,瓦伦丁生病或者心里难受正烦着呢,那故事便只能在莫利纳的意识深处,靠着自省来完成。
  从小说文本中的监狱公文行书中,读者会猛然醒悟,当局之所以将同性恋莫利纳与政治犯瓦伦丁关押一室,原来是为了让莫利纳从意志坚定的政治犯瓦伦丁口中套出他的革命者同志的下落,只要得手,莫利纳便可减刑出狱,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妈妈。而莫利纳正是利用自己“密探”的身份,屡次从当局手里搞到烧鸡、牛奶、面包等食品,来改善遭当局虐待,发烧、体弱虚弱的瓦伦丁的生活。在莫利纳无微不至照顾生病的瓦伦丁过程中,两人处久生情,心生情愫,莫利纳这只同性恋“蜘蛛女”,最终擒获了政治犯瓦伦丁,使得两人有了肌肤之亲。
  曼努埃尔·普伊格(1932-1990),阿根廷当代著名后现代主义作家,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流亡他乡,主要作品有《丽塔·海沃兹的背叛》《红红的小嘴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事件》《永远诅咒读这本书的人》《蜘蛛女之吻》等。
  普伊格除了是一位小说家,他还是一位电影导演。或许正因为电影导演身份,普伊格深谙读者心理,贯穿全篇的六个电影故事,被作者安排得丝丝入扣,被主人公讲述得扣人心弦,每部电影都独立成篇,从不同角度隐喻同性恋的不同表现形式及心里特征。在《蜘蛛女之吻》中,莫利纳所讲的六个电影故事,其中最著名的该属《金钱豹女人》,即小说伊始莫利纳就开始讲述的那个故事——这个故事起源于中世纪一个古老传说: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边远山区,男人们上了前线。冬天,连日大雪使得村中食品奇缺,人们不断饿死。一日,一个魔鬼来到村里向村民发放食品,但魔鬼有一个条件,就是村里必须交出一个女人。这时候村里一个最勇敢的女人站出来去见魔鬼。魔鬼身旁跟着一只饥饿凶残的金钱豹。那女人与魔鬼订下了盟约。战争结束后,男人们回到了村庄,那个女人的丈夫也回来了。当他回到家与妻子接吻时,被妻子活活撕成碎片……莫利纳讲述的金钱豹女人的故事,正是以这个传说为背景,描述了一个会变成金钱豹的女人的遭遇。这个金钱豹女人需要的只是异性的保护和同情,而不是性爱。她一旦有了两性之间的感情冲动,便会变成一只金钱豹,特别是当她被一个男性亲吻时,立马会变成一只金钱豹将对方撕成碎片。普伊格就是用这个具有魔幻色彩的电影故事,结合小说正文之下的学术论著,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细致入微剖析了同性恋的性变异及心理状况。
  人物对话,故事中套故事,学术论著,公文行书,魔幻现实主义,纳粹文学,哥特小说,意识流,等等等等,在《蜘蛛女之吻》中,普伊格就是综合多种小说表现形式,构筑成一幅万花筒式的色彩斑斓的艺术世界。
  小说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之所以在人类精神世界中存在千百年,其缘由就在与它是人类形象力的记忆和证明,小说记录着人类的想象,也不断丰富和激发着人类的想象力。小说之所以被人痴迷、热爱,其魅力大概就在于此。小说不仅仅书写着我们眼前一个物质的世界,它还要书写我们的内心世界和一个虚构想象的世界,因此,将现实主义奉为小说写作的唯一金科玉律,是否恰恰是对小说这种古老艺术的一种桎梏。
  一部小说,作者写下的从来只是冰冷没有生命的文字,是读者给予了小说以鲜活的生命,那些伟大而神奇的小说,从来都是由作者和读者共同来完成。因此,与其给读者讲述一个完整、一览无余的故事,给予读者一幅完整的画面,不如给读者一些线索,一个引子,一堆碎片,鸿泥雪爪,草蛇灰线,让读者在阅读中去想象,去破解,去拼接。这是小说的魅力,同时也是阅读小说的魅力。
  这些关于小说的粗浅思考,我想,应该是普伊格的《蜘蛛女之吻》馈赠我的,最大的一笔收获
声明:本网站收录的所有文章与图片资源均来自于互联网,其版权均归原作者及其网站所有。
上一篇:带着年轻的心奔跑
下一篇:蚁族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