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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小妹

一生中,有些事,只有经过了时间的沉淀,才敢轻轻去触碰。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不愿谈论的人。海燕,就是我平时不愿谈论的人。正当大好前程就要拥抱她时,竟英年早逝。时光的流水一点一点冲淡了当初莫大的悲伤,刻印在心里的便是隐隐的痛与绵绵的思念了。
  海燕是我婆家小妹,比我大一岁。刚认识她时,还没有这层关系。
  1992年立冬的那一天,单位领导老石罹患脑溢血,被送进石市中医院。他的老伴从保定急匆匆赶到石市陪护,儿子远在北京,准备考研的女儿海燕一人留在保定。鉴于老石是组建省局的元老之一,上级领导决定在单位抽调一人,前往保定跟海燕做伴。单位小,人本来就不多,扒拉来扒拉去,除了我,没有跟她同龄的女性,就这样,任务就落在了刚参加工作不到半年的我的头上。
  听从领导安排,第二天,我就到了保定。说真心话,海燕开门的那一刻,我就对她有了好感。一件碎花家居裙,套在小巧玲珑的身上,煞是好看。尤其那俊俏的脸蛋儿,还有浓眉大眼,仿佛《射雕英雄传》里的俏黄蓉从电视里走出来,站在我跟前,心中顿生爱慕之情。
  可能是因为我俩年龄相当的缘故,在比我个子矮了不少的她跟前,我并没有太多拘束。快到做饭的时候,我问她想吃啥。她说她在减肥,晚上喝口玉米面粥就行。身材苗条纤细,还要减肥?这要搁在农村,庄稼地里的农活,哪一件她能拿得起手啊,真想不明白这些城市里的女孩子都在想些什么。我心下思忖,既然到了别人家,只能客随主便,再说严格意义上我也不是客,是来陪人家做伴,说白了,还不是来帮忙照顾人家的饮食起居?何况还是单位一把手的宝贝千金。她一说我就满口答应,压根没想在家时还没做过玉米面粥,也没想到从来没见过更没用过液化气炉灶。一不做二不休,就动手了。先灌了满满一小铝锅水,坐在灶上,待水烧开后,就把小茶碗里和得稀溜溜的玉米面糊糊倒进锅里,搅和搅和,再开锅就端了下来,满心欢喜地招呼她开饭。哪知她掀开锅盖,放勺一搅,竟跟稀泔水似的!她也不顾我面子上挂不挂得住,就哈哈大笑不止,还不忘高抬着一勺子汤水斜着往锅里倒。我本来有点不好意思,看她孩子气,也跟着哈哈笑起来。那晚的“粥”,我俩谁也没喝一口。不过,歪打正着,这竟然让我俩很快地熟络起来。
  在陪伴她的那段时间里,我俩养成了一些固定的习惯。彼此都喜欢早起,约定每天跑步晨练,绕着南大街、鼓楼前大街、妇幼大街、环城南路一路顺时针跑一大圈。她跑步时一点也不老实,时不时平展着两只胳膊,向前微探身子,在无人的马路上S形作飞翔状,如果把马路比作大海,她当真就是一只在大海上翱翔的海燕。
  平常吃过早饭,她就去草莓研究所上班。有时下班时,她会带回来很多瓶瓶罐罐,还有一沓一沓的商标纸签,然后我俩就比赛着往空白的瓶身上张贴。大功告成后,第二天她再带回单位,这属于她主动揽下的纯义务工。
  当年,她是边工作边准备考研的。之所以有考研动机,用她的话说,是去了一趟北京农业大学,毕业于河北农大的她才感觉到如果不在北农那样的高校里深造一番,就会遗憾终身。
  白天工作紧张,学习只能放在晚上,有时凌晨两三点我醒来,她屋里的灯还亮着。看着她连上厕所,嘴里都叽里咕噜地背着英语,我真怕她学癔症了,有时会想法子让她放松一下。我曾拉着她下跳棋,玩扑克牌,她居然一样都不会。玩扑克牌时,我俩对面坐在床上,只见她一边抓牌,一边在床上摆摊,一堆儿一堆儿的,摆得她身边床上都是。跳棋下上瘾时,为了把棋盘放平整,她敢把匾额从墙上摘下来,在上面继续下棋。
  老石从石市出院后,回到保定一家医院继续巩固治疗。我没立马回单位。他们俩可能看中了我的朴实劲儿,主动把我介绍给了他们的儿子,老石和他老伴也就成了我的公公和婆婆。我想这其中肯定也有海燕的很大功劳。
  转眼,上考场动“真刀真枪”的时候到了。那天一大早,海燕坐卧不安,紧张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任谁劝都无法放松。人一旦紧张就容易出错。这不,提前匆匆离开家的她竟把考试的命根子——准考证落在了家里。我骑上自行车冲出家门追她,一路飞奔。好在考场离家只有几个街区,不算太远,终于赶在开考前送进考场。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一举成功,如愿考入北农。在北农学习的那几年,她像抽打起来的陀螺,一刻也不肯停歇。只要一有空闲,就骑上一辆破自行车,蹿西城,跑东城,不但自己择出一切机会学习,还利用业余时间搞起双教,教中国孩子英语,教外国孩子中文。
  硕研毕业,她一举拿下中国农科院院长的博士生名额,主攻课题芒果研究。听婆婆说,海燕从小好胜好强。上小学时,一次不小心弄污了作业本,她气得大哭,一边哭一边重写,直到老师在全班同学前表扬时才破涕为笑。我结婚后,一直跟公婆住在一起。她放假回家,仍然没有丝毫歇息一下的想法。身高只有一米四七,习惯了穿高跟鞋的她,成天踮着脚尖,踢拉着拖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收音机里的英语广播也叽叽喳喳的,从来没有停止过,即使是她照顾老父亲,帮母亲干家务的时候。周末她哥回家,我听到他们聊起有关GRE的话题。那时我并不知道GRE到底是什么,直到自己的女儿也需要考试GRE时才明白。莫非那时她就有出国深造的计划了?曾记得她生前跟我说过,有一次她去清华大学找一个朋友,发现那里的学习环境比北农更好,不去也是人生遗憾,再一想,一辈子不出国也是遗憾。她暂短的一生,总是激励自己爬上一个山头、又把目光投向下一个更高的山头。
  小妹并不是一个书呆子,而是一个懂生活,非常爱美的女孩。小时候,她母亲是村里一位小学代课老师,没人照顾她和哥哥,就跟着母亲在学校里长大。十来岁时,才到城里跟父亲团聚。当年她家在城里算不上条件好的,舍不得花钱买衣服,就买布自己做裙子,上衣、小坎儿……还别说,别看是自己裁剪缝制,穿在她身上,竟样式新颖,可体合身,小巧的个子竟也被衬得高挑纤长。
  也许天妒英才,1997年7月,她去张家界开会的时候,在一个久旱偶遇大雨的下午,登山途中脚下一滑,坠落悬崖。一句“完了”,凄惨而绝望的呼叫,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声音和最后两个字。她走得那么突然,来不及问候、告别父母,来不及把老俩嘱托给哥哥,来不及再看一眼、亲吻一下刚过一周岁的小侄女。带着遗憾,带着不甘,永远地走了。
  小妹坠崖,她新婚的丈夫XD心急如焚,决然跳了下去,陪她度过了人生最黑暗最冰冷的最后一程。整整一夜,她躺在丈夫怀里,最后慢慢吐出了最后一缕气息。
  几天后,她哥哥怀抱骨灰盒子回到保定。怕老父亲受不了打击,先把骨灰盒寄放在一个朋友家,再接老母亲过去,看了女儿最后一眼。老母亲临走前留下遗言:“不用送我回老家,把我埋在女儿身边。”老父亲呢,我们谁也没敢告诉他。老父亲去世十三年后的今天,我终于明白,他临终前脸上那一抹微笑的含义。这么多年来,四肢僵硬但头脑一直清晰的他,其实早就知道海燕先于他十一年就走了,现在他要去“凤凰岭”与妻女团聚,所以他开心了。
   其实,就在小妹出事的那一夜,我刚一周零一个月的女儿,几次从睡梦中惊醒,哇哇大哭,任怎样哄逗都无济于事。农村出身的我很迷信,对孩子爹说可能有不好的事,天亮后给孩子叫叫魂吧。他不以为然,翻身又去睡觉。就在这时,电话铃声打破了宁静的夜,是ⅩD打来的。他只说海燕出了点事,让她哥哥过去。孩子爹一下子就懵悜了。出了点事?若不是大事,能三更半夜打来长途电话?联想孩子的反常,我忐忑不安。会是什么事呢?农村有种说法,逝者去世前,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心慌意乱、频繁做噩梦等情况,严重者还有托梦、附身等说法,虽然是迷信,但这或许就是亲情间的心灵感应吧。
  第二天天刚亮,XD电话再来,说海燕已经走了。孩子爹强忍着眼泪,又把我们母女送回保定。他跟父母说要出差一段时间,不放心我们娘儿俩,才送回的。丧失了语言功能且完全不能自理的老父亲,双眼瞪得跟铜铃似的盯着他,老母亲没说什么,默默去了海燕的房间。我抱着孩子不放心地跟过去。
  “海燕出事了吧?昨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别人都在哭,只有她在笑。床头边的伞,也发出异常的动静。我一想就不是好事……”婆婆的头垂得很低,手不停地摩挲着女儿的床褥。直到孩子爹离开家,婆婆才从海燕的房里出来,走到老伴跟前,在矮凳上坐下来,牵起老伴的手,慢慢地为他按摩。公公狐疑的眼神,在我和婆婆身上扫来扫去,那眼神完全就是一串串长长的问号堆成的。为了避免他想得太多,我索性把孩子放在他怀里,他这才收回眼神,冲着孩子笑。
   那一天,日子好长。那一天,家里的空气好重。
   当年,孩子小,我没能亲自送海燕一程,加之家里有病人,没法去参加她的葬礼。在她去世的那些年里,婆婆人前一个样,人后一个样,白天一个样,夜里一个样,白发人送黑发人所受的煎熬,岂是常人可体味的?我爱莫能助,只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尽心尽力替她行孝,宽慰老人。
  一次夜里,我默默整理她的遗物,发现公务员证、旅游证、翻译证书……一大堆本本,有秩序地摆在她的收藏包里。考什么证书都是需要钱和精力的呀,想起她生前省吃俭用,东奔西跑,泪水不知不觉模糊了我的双眼,她忙碌的身影又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这些,她竟从来没有跟人提起过,包括她的父母和疼她的哥哥。
  如今,海燕离开我们整整二十四年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想,如果能活到今天,她会是什么样子呢?家也许还是一个完整的家,婆婆就不会因心情郁结而患乳腺癌早早离世。她若健在,肯定比我对公公的照顾更加周到体贴,也许公公还能多活几年。他们就可以更加呵护他们的孙女,海燕的侄女。若他们一起活着,看到孩子今天的成绩,是否会欢欣鼓舞,为孩子感到骄傲呢?
   想着想着,不觉泪湿枕巾……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海燕,我的小妹,想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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