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条河

故乡,有一条河,横亘在我记忆的闼边,令我无法跨越。
  我出生在一个典型的江南水乡,那里河湖交叉纵横,仿佛是刚成型的豆腐被模具切成的方块。我常常对这些方块凝思:最初的它们真的是一体的吗?如果是,那又是怎么形成的呢?如果不是,又何以这般规整?如今,这些河湖通通不见了,只剩下一座座整齐划一的高楼大厦,仿佛有一双神奇之手,将这些河湖从地面缓缓升起,硬生生地将它们从平躺变成了侧卧,从平面变成了立体,看着这些积木式的建筑,想着那些曾经平整如镜的湖面,不由得感叹,人类果真了得!他们能将无变成有,又将有变成无,只是不知道这种变化最终会将人类引向何方?
  在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河湖之中,有一条河,独具特色,它不宽,但是很长,那是三村交界之地。河的一边是庄稼地,另一边则沿岸散落着三十多户人家,那条河从村头一直平铺到村尾,仿佛一面偌大的天然宝镜,爱美的女人们对着它顾盼作态,岸边的垂柳对着它搔首弄姿,就连那路过的鸟儿们也不忘留下一抹倩影。那条河啊,每天用一湖的甘冽清甜慰藉着全村人的饥渴,荡涤着每个人的劳乏。尤其是农忙时节,一天的活忙下来,去河边洗洗,随手掬起一捧水,送至嘴边,那股甘甜清冽立刻使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变得轻松舒泰起来。
  清晨,首先睁开睡眼的就是这条小河。在晨光熹微中,一声清脆的棒槌声,开始敲打着清新的黎明,然后又是一声……逐渐地,此起彼伏的棒槌声汇合成一片,共同弹奏着一首清晨的交响曲,就连水中的鱼儿也忍不住跳出水面伸个懒腰,小鸟儿也欢快地唧唧几声,从这边树梢轻快地飞到那边枝头。
  这时候,踏着露水走在河边的爸爸会稍微顿了一下,目光搜寻着鱼儿落水的地方,有时还会喃喃自语:“是个小青混,斤把重吧!”那鱼儿如果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一跃竟然能够给一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带来如此的欢欣,相信它下次表演得将会更卖力吧!
  那时,我们家承包了那条河,那条河也从此承载着我们家的欢喜忧愁。在那些衣食不够丰盛的年代里,为了改善家里的条件,尤其是为了解决我们兄妹的学费,爸爸可谓使上了洪荒之力。养鸡,养猪,养鸭,甚至去很远的地方种伯伯家的地,而承包鱼塘是时间最长也是最累的一种。自从承包鱼塘之后,爸爸妈妈就开始了每夜的巡湖工作,晚上则睡在河边的小木棚里,无论寒来暑往,一住便是十一年!这棚屋是土砖垒成的,屋顶蒙着牛皮毡,然后盖上了一层瓦,没有门,外面就是湖。有时,我拿着一本书,坐在这棚屋里,对着一湖的粼粼波光,觉得人的生活原来可以这样简答。
  印象最深的便是夏日的傍晚,我放学回家,便跟着爸爸一起去巡湖。我们坐在船上,一头一尾,爸爸轻轻地划着船,生怕惊扰了鱼儿似的,有时“哗啦”一声水响,一个青白色的身影在水面上划了个漂亮的弧线又迅疾地落入水中,仿佛它知道我们来巡视了,特意表演一番似的。这时爸爸便停了桨,注视着水面上的波纹,笑意也随之在爸爸的脸上荡漾开来,跟那鱼儿激起的波纹一样,一圈一圈的。有时爸爸还会用力地拍打船舷,并发出“呦呵呦呵”的声音,仿佛在招呼着水里的鱼儿:我来了,你们亮个相吧!
  最快乐的事情便是节日的来临,爸爸会带上网去捕鱼,这时,我便会充当水手。虽然我跟随爸爸多次,但是划船的经验实在有限,只能仿照爸爸的样子,左一桨右一桨地划着。有一次,差点儿撞上爸爸了,我吓得大叫,只见爸爸轻轻地一推,船儿便听话地转了个方向。收网是最激动的时候,爸爸依然轻轻地收着网,一边把那些不大的鱼儿投入水中,看看差不多了,便回家。然后又分出几份,让我给叔叔婶婶家一一送过去,我虽然有些不舍,但看着爸爸那笑容满面的样子,也高高兴兴地照办了。
  在我的记忆里,红烧鱼儿的味儿便是节日的味道,而节日的味道则是跟爸爸连在一起的。至今犹记得,夏日的黄昏,暮色四合中,爸爸和我坐在船上,我们不说话,只有船桨轻轻地划过水面的声音,他生怕惊扰了他的鱼儿,如今,他的湖没有了,那些鱼儿也没有了,如果他泉下有知,是否会一声叹息呢!
  最累最愁的日子是汛期,没日没夜的雨,河水暴涨,我们的忧愁也随着河水的上涨而上涨。我们在望水兴叹的同时,加紧了对湖面的巡视,节假日里,这基本上就是我的工作,我每天在湖的周围来回巡视,尤其是重点地段,那就是跟长江连接的一个宽宽的河沟,只有一道竹栅栏相隔,河水爆满的时候,为了防止内涝,必须开闸放水,鱼儿喜欢戏水,便一窝蜂地往那儿涌去,丝毫不理会一旁等着的罗网,这时如果不加紧看护,一张网下去,白花花的鱼儿瞬间就成了别人的网中“囚”。我曾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就这样在我的面前将鱼拖走,气愤难平,倒是爸爸豁达得多,安慰我,偷就偷了,又偷不完,这大雨连天的,看着白花花的鱼,谁不想搞几条啊!也许正是因为爸爸的这种豁达吧,他的人缘极好,无论走到哪儿,都会听到说笑声。如今,那些跟他一起说说笑笑的人有的也跟他一起走了,没走的也各奔东西,难以再见了。
  那条河似乎是全村人的精气神,如今,它不在了,村子也不在了,而我的故乡也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名字,若干年后,这名字也许也会被人遗忘——小西湖。不过,它已经深深地融入了父亲和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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